三步,从刺客到皇后(30)

2025-09-05 评论

  兴致来了就逗一逗,兴致没了,就抛在一边。

  “……他对你好吗?可曾提过让你出仕?”薛镐低声追问,金银财物,皆是身外之物,真正的爱重是扶持和提携赢秀,让他在士族中有立锥之地。

  “有,”赢秀道:“但是我没有答应。”

  他知道出仕为官,是南朝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夙愿,难得有察举征辟的机会,他应该迫不及待地答应。

  但他是一个刺客,最擅潜藏在暗处,提剑刺杀。

  出仕,这意味着他要走到人前,走到明面上,这极有可能暴露身份。更何况,即使他同意,琅琊王氏也不会同意。

  他是寄籍在琅琊王氏的僮客,长公子麾下的刺客。

  赢秀从前从未想过要摆脱这个身份,如今却有些动摇,刺客的身份意味着危险,若是孤身一人,这危险自然算不了什么,但是,他身边有了谢舟。

  若是有仇家寻仇,寻到谢舟头上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门客,身边没有多少守卫,若是因为他遇到危险……

  赢秀神色骤然凝重。

  倘若要让他在琅琊王氏和谢舟之间选择一个,他会——

  选择谢舟。

  长公子有很多个僮客暗卫,没了赢秀还能找到很多刺客,可谢舟只有一个赢秀而已。

  他要想法子金盆洗手了。

  薛镐错愕地看着赢秀面色变幻,时而犹豫,时而凝重,时而释然,倏忽腾地站起身,朝他们辞别。

  望着赢秀的背影,儒生们笑了笑,热恋中的少年就是不一样,怕是着急回家找他那位眷侣去了。

  ……

  “你要离开琅琊王氏?”

  王守真惊疑不定地看着赢秀,方才僮客向他通传赢秀急匆匆地登门,他还以为赢秀是来见他的,心里有些高兴,忙不迭命人备茶。

  如今檀木案上摆着热腾腾的绿杨春,上面升腾起袅袅白雾,朦胧了视线,隔着雾气看去,少年的面庞青涩秀气,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决绝。

  王守真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清赢秀了。

  是因为那位谢氏门客么?

  上次前去门客私邸要人,结果却被拒之门外,他本想硬闯,谁料过了不到半刻钟,王誉奉王道傀之命把他请了回来,说好听点是请,说难听点便是威胁。

  就连他的父亲,南朝尚书令,琅琊王氏主公,也惧他三分,那位谢舟究竟是什么人?

  ……真的只是区区门客吗?

  赢秀如今鬼迷心窍,为了他要离开琅琊王氏。

  日后没了依仗,岂不容易沦落为门客股掌中任意亵玩的物件……

  “赢秀,”王守真淡淡看他,“若是你坚持如此,那你今日不妨留下来,直到想清楚为止。”

 

 

第24章 

  “滴答……”

  面前的石壁冰冷幽暗, 四面无光,有雨点从罅隙里滴落,一条断线, 砸在水洼中。

  许是外面又下雨了。

  赢秀抱膝坐在斗室内, 方才王守真将他引进了这间斗室, 说是要让他待在里面思过, 直到想清楚了再出来。

  他听过士族豢养的暗卫刺客不听主公的命令,就会被主公关进斗室幽禁, 但是他从未被关过, 这还是头一遭。

  黑暗,寂阒。

  赢秀低头张开五指, 却看不清形状,浓稠的黑仿佛无边墨色,慢慢蚕食他的身影,直到彻底将他吞没。

  恍惚间, 朦胧遥远的记忆一闪而过,漫天火光, 被捂住的嘴,密闭的箱笼,黑暗颠簸……

  分不清是臆想还是尘封的记忆,惟有恐惧无比真实, 寒意一寸寸地攀上赢秀的脊梁, 冷汗湿漉了鬓边,衣裳内一片冰冷黏腻。

  少年刺客再也坐不住了,他喜欢阳光,受不了黑暗与死寂,他要出去, 他要出去!

  “放我出去!”

  赢秀用手拍打着石壁,金裳上的玉饰叮呤当啷响得剧烈,然而斗室的石门已经关上,只能从外打开,里面的人无法撼动分毫。

  外面没有半点回应,只有少年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斗室内不断回响。

  他再也不要和鉴心做朋友了!

  再也不会把高高在上的士族公子当做自己的至交了。

  赢秀无比冷静地想,他又想起谢舟,今日黄昏才和谢舟在十六渡泛舟,晚上就没了踪迹,也不知谢舟会不会来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赢秀靠着石门快要睡着了,石门骤然被人从外打开,他猛的惊醒,懵懂地睁开眼。

  石门外,同样带着覆面的同僚手中提着角灯,蹲下身拍了拍赢秀的肩膀:“公子让你出去,府外有人要见你。”

  ……什么?

  赢秀眨了眨眼,在烛火映照下,秀气的五官被分割出错落柔和的阴影,朦胧秀美,眸瞳中隐约泛着水光,像是世外的鹤,不慎被缚在笼中。

  他慢慢起身,蜷缩久了,膝盖自脚踝一片酸麻,险些踉跄了一下,谢绝同僚相助,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朝外走去。

  赢秀素日与人和善,身旁的人多半受到他有意无意的帮助,这位同僚也不例外,看他如今这幅模样,有些唏嘘,有意提点他一句:

  “你呀,不要仗着当年的恩情,真的把主公当成朋友,他们是主子,我们是奴婢,主子和奴婢是永远做不了朋友的。”

  向来待人有礼的赢秀没有理会他,低着头,默默朝前走去,看着地上的灯影飘忽,一抹微弱的光晕在视野里晃动。

  他从前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这一夜之间却有了很多。

  讨厌黑暗,讨厌幽禁,讨厌鉴心。

  斗室地道的尽头,一道青色身影立在那里,是王守真。

  “如今江州运河竣工,只待十月祭神后便开放漕运,他是谢氏门客,焉知不会翻脸争夺漕运货殖。”王守真徐徐道:“我放你出去,你要小心谨慎些。”

  月色幽暗,辨不清眉眼,何况少年刺客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王守真目光探究地望着赢秀,他从不插手赢秀的私事,他在外面结识什么人,和谁交好,除非赢秀主动提起,他从不过问。

  以致于直到今日才知道,赢秀在民间俨然已经有了微弱的声望,小秦淮的儒生与他交好,涧下坊的百姓拥戴他。

  这些人不知从何处听闻他失踪的消息,一群百姓自发地拥到府外,要请赢秀出来相见。

  刺客的声望胜过主公,无异于背叛。

  王守真自认自己是赢秀的好友,更是琅琊王氏未来的主公。

  他选择原谅这一次背叛,但是,不能再有下次了。

  更何况,谢舟今夜选择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救出赢秀。足以说明,他只是建章谢氏门下一个普通门客而已。

  ——也许他的直觉,未必是真的。

  赢秀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属下知道了,多谢主公提点。”

  分明这才是一个刺客面对主公时该有的谦卑态度,王守真却不知怎么,立在原地,沉默半响,直到赢秀走远,依旧静默地屹立不动。

  赢秀穿过一道道曲折回环的长廊,绕过府上的照壁,在小门外见到了一群百姓。

  男女老少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在秋夜的风潇雨晦里等他出来。

  为首之人手中提灯,琉璃光转,映照皎洁白衣,往上看,他撑着一道素色绸伞,伞面无画无纹,一片雪白,雨落了,萧索星光泼在上面,伞外便落下一帘晶莹。

  没要王氏门僮递过来的绢伞,少年冒着雨径直跑了出来,一头钻进雨帘下,扑进了白衣门客怀里,双手环着对方精瘦有力的窄腰,抱得很紧,半天都不说话。

  赢秀轻轻颤动了一下,终于从斗室的无边黑暗中缓过来,呼吸渐渐平稳,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想起什么,骤然从门客怀里探出头,看看不远处一脸揶揄的儒生们,又看看悄悄摸摸按下斗笠的百姓,面颊腾地红了,所幸在夜里看不清楚。

  赢秀连忙和谢舟拉开距离,抬头仰视撑伞的门客,压低声音:“你怎么把他们也叫来了?”

  谢舟安静地凝视着伞下的少年,雪腮泛着红,漆黑发丝黏在两鬓,像是被闷了许久闷出潮热,眼睑晕开一抹淡淡艳色,眸瞳依旧清澈明亮,亮晶晶的,闪着点点星光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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