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那男宠貌美非常,远胜王嫱楚女,所以陛下才宠爱他。
又有人说,男宠是仙子托生,前来普渡暴君,救万民于水火。
还有一则小道消息,谁也不信,只因那消息着实荒谬,竟然说那位男宠是刺客,还是刺杀皇帝的刺客。
——怎么可能?
以暴君的性情,早就把刺客拖出去凌迟处死了,怎会留下他的性命,甚至还把他当做男宠,百般宠爱,千般娇纵。
瞧那架势,俨然是要他当皇后,南朝虽然盛行南风,何尝有过男皇后的先例?着实惊世骇俗。
外头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以致于尚书台传出即将重审寿春坞主案的消息时,一时竟无人问津。
除了建章谢氏和琅琊王氏。
京郊南山,谢岿正在打理新种的菊花,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国相,此刻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他动作缓慢地浇花,走两步便要停一步。
扎着垂髫的童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主公,王道傀来了。”
从徐州广陵到建康京师,三千里路,只用了寥寥数日,足见王道傀对重审寿春坞主案一事有多忌惮。
谢岿没有说话,静静地浇花,童子明白他的意思,亲自走出去,推开最外面紧闭的柴扉。
王道傀走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一身青衣,提壶浇花的老人,他停下脚步,屹立在原地,看着对方步履蹒跚,慢慢地走动。
等到谢岿倾尽了壶中水,他才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却不是寿春坞主案,而是——
“你也老了。”
谢岿回眸,淡淡一笑,一代政客的气度尽显无余:“你来就是想说这个?”
他朝王道傀身后看了一眼,“你那个中原冠冕的长子呢?”
王守真,明公正道,温润而泽,少时便有中原冠冕之称。
王道傀脸色微沉,没有回答,单刀直入:“这次的事,该如何转圜?”
如今陛下有心调查寿春坞主案,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剪除士族羽翼,王谢两家的门庭,只怕有些不稳了。
“什么如何转圜?”谢岿笑了,“我怎么有些听不懂了,此案与我们有何关系?”
人人都知道国相谢岿,近几年越来越沉迷清谈,不问国事,一个通敌叛国的将军的案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王道傀心里清楚,谢岿既然要见他,必定不会置他不理,他思索了片刻,心一横,说出手头上最大的底牌:“羌族王妃近来思念故国,羌王说,要带她回来。”
如何归来,只有一种办法,南下征战。
第62章
谢岿眼神一肃, 静默不语,袖手朝北边望去,仰头看了片刻, 朝王道傀略微颔首, 随后转过身, 朝深处的月洞门走去。
王道傀上前几步, 还想说什么,童子已经笑吟吟地上前, 恭敬地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俨然是要送客。
王道傀咬了咬牙,当年那桩案子, 由琅琊王氏全权负责,建章谢氏行便宜之权。
倘若真要彻查出个子丑卯寅来,倒的只是他们王氏的门庭,谢氏依旧可以端坐高台, 好好地做隐世士族。
眼下,和羌族皇室共商大计的人是他, 谢岿虽然应允,却没有参与其中。
来日被陛下发现,他们王氏九族人头不保,谢氏倒是可以高枕无忧……
他眼眸微变, 站在原地, 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慢慢走出了这座小院。
天子有令,寿春坞主案由廷尉,尚书台, 御史台三司并审,如此重视,让这座京畿都为之侧目。
这桩案子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细究起来,当年给瘐明定罪的关键在一个羌人身上。
瘐明出身翼州,翼州毗邻雁门关,关外便是草原,羌族生活的地方。
彼时住在边疆的汉人会和关外的羌人通婚,后来羌人南下征伐,两族势同水火,汉羌通婚留下的血脉也不容于两族,被溺死,被丢弃的婴孩数不胜数。
瘐明有一个养弟,是他少年时从路边捡来的弃婴,具有两族血脉。
尽管那时候,瘐明已经和养弟水火不容,互相厌恶。但丝毫不妨碍这件事成为江左贵族攻讦他的理由,成为了他通羌最大的罪证。
南朝的将军,怎么能有一个流着羌族血统的弟弟?
瘐明当年想要破局,其实很简单,他只要召回养弟瘐安,当众杀了他,以表与羌族势不两立的决心,便可以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但他没有,他死在了建康,直到他临死前的前几日,因为和兄长不和、外出游历的瘐安才得到他的消息。
京畿裹着暖香的长风迎面吹来,瘐安走下大舶,眯着眼仰头看向隐在雾中的楼台。
恍惚想起了十七年前,还是少年的他得知兄长满门被定罪,一匹马,带月行,披星走。
三天两夜,急驰一万三千里。
只要够快,就能献上他的头颅,就能保住兄长一家。
可还是晚了。
他只来得及救下年仅三岁的侄儿,给他取名叫赢秀,带着他隐居山林,躲避追杀。
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踏入建康。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赢秀在太极殿走来走去,翘首以望,不知爹爹究竟什么时候进宫,忍不住开口问不远处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暗自抹了一把汗,未来皇后和自己搭话,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忠心?
他迈着小碎步上前,毕恭毕敬道:“郎君,陛下已经派人去接瘐大人了,估摸着时辰,应当快到了。”
赢秀乖乖地“哦”了一声,搬来一只小杌子,坐在殿门前,眼巴巴地瞧着。
瞧着瞧着,思绪渐渐飘远,爹爹一直不喜欢士族,虽然谢舟不是士族,但是他好像比士族还要厉害……
他和谢舟在一起,爹爹会不会生气?
赢秀搓了搓手,不冷,他心虚的时候就会多出一些小动作。
太极殿前面月台下的层层丹犀上,远远出现了几道身影,几个宦官簇拥着一道九尺高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赢秀腾地站了起来,高兴地朝爹爹挥手。
宫城肃穆威严,瘐安还是生平头一次进宫。
此次进京,是为了给兄长一家平反昭雪,他从未想到还会进宫,谁知三司那群官员一脸讨好,小心翼翼记录他的证词,末了,又有人说,赢秀在宫里等他。
赢秀,在宫里?
他心里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远远地看见巍峨大殿里有人朝他招手,瘐安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加强烈。
走近一看,果然是赢秀。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忽略身旁宦官的存在,瘐安走进大殿,低声问赢秀。
赢秀愣了一下,老实回答:“因为谢舟在这里。”
瘐安似乎意识到什么,抬头环视宫殿一圈,脸色微微一变,“谢舟,是当今陛下?”
赢秀还没来得及点头夸赞爹爹的反应力,爹爹已经拉着他长吁短叹:“殷家都不是……”
话刚说了个开头,瘐安警惕地左右张望,发现这座大殿里,明里暗里都埋伏了不少人手。
听那细微的呼吸声,这些人都是万一挑一的高手。
赢秀啊赢秀,你究竟惹上了一个什么人?
看赢秀一脸清澈的傻样,瘐安在心里直叹气,他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只能低声叮嘱赢秀:“你和殷家人相处,可得多小心一点,实在不行,悄悄用轻功溜走,爹自然会来接应你。”
殷是南朝帝姓,赢秀倒是知道,他思考了一会儿,郑重点了点头:“嗯!”
他其实想说,爹,我已经很小心了,晚上睡觉都不会主动扯谢舟的被子,也不会把他踢下床。
但是看着瘐安一脸深沉,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赢秀想想,还是不说了。
仿佛想到什么,瘐安再次开口,尽管十分克制,语气里还是透露出些许震惊:“外头说的那个男后,是你?”
赢秀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不远处默默观望的内监总管连忙出声:“瘐大人,别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