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他们口中所说的大美人是自己,赢秀有一瞬间的呆滞,他走下楼台,走到转角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嗯……其实也没有很美,一般般美而已。
没有遇到谢舟之前,赢秀睡前喜欢用剑身照自己的真容,像是金鹤打理自己的翎羽,骄傲地看了又看,随后心满意足地入睡。
遇到谢舟之后,他一心沉迷于看谢舟。
——谢舟才是真正的超级大美人!
赢秀很想回首反驳他们,想了想,倒也不必执着口舌之争,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
马车很快便驰到了东坊,此处毗邻秦淮河,位于上游,闹中取静,乃是京师中寸土寸金之地。
爹爹就住在这里。
马车停在一处崭新的门庭边,华丽门匾上落款瘐府,字迹很是眼熟,仿佛在哪里看过。
赢秀跳下马车,任由长风带起他的发带和袖袂,驻足在门前,仰头盯着那道恢宏牌匾看了看,认出那是谢舟的字迹。
当今圣上的御笔。
少年没想到,谢舟竟然瞒着他,给瘐家题了字。
他决定回去要好好亲一亲谢舟。
还不等叩门,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瘐安走出来,招呼道:“赢秀!快进来,早就给你备好菜了!”
他还热情地朝车夫招手,“你们要不要也进来用膳?”
车夫受宠若惊,连忙摇了摇头,拱手道谢。
“陛下一早就派人和我说了,你要来看我,我特意去买了些好酒好菜……”瘐安拉着赢秀在院子里坐下,一面上菜,一面絮絮叨叨地说道。
他对谢舟的态度与先前大不相同,赢秀不免有点好奇,“爹,您现在知道谢舟的好了?”
瘐安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不久,他刚刚辞别赢秀从太极殿出来,正想跟着宫侍出宫,宫侍却叫他去御书房等着。
站在御书房等着了许久,帝王终于来了,一身衮服,冕旒遮住面容,神色看不真切,浓重的压迫感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原来,这就是天威。
他跪在殿前,跪在天子面前,久久等不到对方发话,忍不住开口询问:“陛下,您专程留下草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天子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目光中没有恶意,也无丝毫善意,仿佛他与花草无异。
“岳父,请起。”
年轻的天子语气低沉平静,听不出一丝对长辈的恭敬,温凉淡漠。
瘐安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称呼自己为岳父,更加不敢起身,跪在柔软地衣上,小心翼翼地回绝:“陛下这句岳父,草民着实惶恐——”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头顶陡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抬头看去,黑暗中走出几位宫侍,手里都端着漆红托盘,上方蒙着红布,上面的东西似乎是颗圆球。
瘐安心脏一跳,一个不妙的预感骤然浮上心头。
宫侍们站定后,低眉垂首,面无表情,宛如一尊尊精美泥俑,捧着托盘,立在不远处。
琉璃灯煌煌,照得大殿森罗可怖。
“寡人听说,岳父这些年一直受人追杀,永宁八年受了重伤,因此放任赢秀寄养在士族府中。”
天子语气很轻,斯条慢理,听不出喜怒,却叫瘐安冷汗津津,如此久远之事,他甚至没有告诉赢秀,皇帝怎么会……
是了,他竟然忘了。
眼前人可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暴君。
天子好似没有看见瘐安警惕紧绷的神色,不紧不慢,继续道:“这些人的追杀,让赢秀小时候不得不颠沛流离,如今,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红布揭开,露出托盘上盛着的什物。
一双双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惊恐绝望的眼眸,静静地俯视着瘐安。
瘐安浑身一震,他认得这些人,这些都是如同鬼魅般咬死他不放的绝顶杀手。
若没有少时云游天下,江湖上学来的一身轻功,只怕他早就死于非命了。
无视瘐安脸上的震悚,天子走下龙椅,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立在几步之外,垂眸睨着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岳父,请起。”
这一回,瘐安以手支地,艰难地爬了起来,露出一个僵硬的表情,眼如寒星,锐不可当,“陛下,草民只问您一个问题,”
“说。”天子道。
“等您厌弃了赢秀,不要杀他,请让我带他走吧。”一个年迈的父亲恳求道。
烛影晃动,宛如庞大鬼魅,映照得天子忽明忽暗的脸色,恐怖的威压无声地蔓延,宫侍捧着人头跪了一地。
惟有瘐安还站着,一脸固执,僵持不动。
“——好。”
天子低垂眉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眼看了他一眼。
……
“爹!你发什么呆?”
道熟悉的少年音唤回了瘐安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正好看见赢秀在眼前挥手。
“没事,突然想起一些旧事罢了。”瘐安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端上菜肴。
赢秀狐疑地盯着爹爹看,试图从爹爹脸上看出端倪,他总觉得爹爹有点魂不守舍的,难不成是住在建康水土不服?
知子莫若父,瘐安赶在他开口之前转移话题:
“这处宅子旧址是瘐家原先在建康的府邸,风吹雨蚀,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陛下一早就命人按照原来的样子修葺好,用完膳,我带你去看看你爹娘旧时的住处。”
天子对赢秀确实上心,专程命人按照瘐府原来的布局重建,就连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也布置得一模一样。
漂泊十四年,赢秀也算是回家了。
瘐安吃着吃着,忍不住落泪。
“爹!”赢秀如临大敌,扔下双箸,起身查看瘐安的身子骨,万分紧张:“您不会要死了吧?我这就叫太医给您看看!”
宫廷御医,也是他能看的?
赢秀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张口便叫太医。
瘐安没好气地撇开他的手,眼泪都被他气没了,“你啊——”
他想了片刻,也想不出该叮嘱赢秀什么好,叮嘱他谨慎些吧,京畿如此危险,赢秀的安危实际上全系在天子一人身上,与他谨不谨慎毫无瓜葛。
叮嘱他多多讨好殷家人,他又觉得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都别扭。
没办法,酝酿了半天,瘐安只得中气十足地说了一句:“吃饭!”
赢秀乖乖坐下吃饭,爹爹嗓门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待会儿再传个御医给他看看。
用完膳后,赢秀跟着爹爹把瘐府上下逛了一遍。
说实话,瘐府清贫简朴,两进的院子,东西各一个厢房,再加一个不大的庭院,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小小的一方天地,赢秀走走停停,看了很久。
真正的瘐府已经覆灭了,在十几载春秋前就已经樯倾楫摧,不复存在。
屹立在赢秀眼前的,是谢舟为他重建的瘐府。
第67章
草木葳蕤, 清风徐来,在赢秀看来,瘐府每一处都无比新奇。
走过石阶, 登上府中最高的楼台, 远眺是外面一条素练似的秦淮河, 近看是自家府门。
瘐安凭栏而立, 目光遥远,“当年你爹娘就站在这里, 怀里抱着你, 远远地看着府门。”
建元八年的七月,明昔鸾刚刚生下赢秀, 身体虚弱,不能从军,只能待在京师,瘐明留京陪着她。
瘐安为了避嫌, 明面上已经和瘐明一家决裂,离京在外游历, 某日收到兄嫂传书,得知侄子出生的消息,千里迢迢归来。
长夜里,立在门下远远看了一眼。
兄嫂叫他留下歇一歇, 彼时还是少年的瘐安摇了摇头, 转身翻身上马,冒着风雪,赶在被人发现之前离开了京师。
此后三年,他再也没有回过京师。
直到瘐家出事,满门抄斩。
风雪消融, 立在楼台上等候的人变成了瘐安。
春风终于来了,却吹得他两鬓斑白,就像建元八年,冒雪归家的少年鬓上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