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泓石点点头,“不错,公主嫁入路府后半年还没有管家,但半年后先皇后去世,路查南去了西北当官,路老夫人便把管家大权给了咸宁公主,美其名曰看重公主,把路家的家底都交到了公主手上。”
可大家族中的管家夫人是最吃力不讨好的。
江泓石出身大族,对这些事情也略知一二。
“每日寅正(凌晨4点)起床梳妆,到议事厅听媳妇婆子们回话,理事毕后又要伺候陆老夫人用膳后才能回屋扒拉几口冷饭。
再去处理路府各种往来的人情世故,发放月钱,午时伺候路老夫人用午膳,若是下午老夫人想看戏,摆戏台子,忙的又是管家夫人……晚上再向老夫人回禀府中诸事,这才能勉强歇下。逢年过节,比平日里还要忙百倍。
而咸宁公主年轻又要强,什么事都不落于人下,为了填补账面上的窟窿,便要自己贴钱。”
“甚至前几年,她为操持路府诸事,年后还小产过一次,病倒后府中便开始有了闲言碎语。
咸宁公主本性要强,身子没修养好便挣扎着像无事人一样强撑着管家,以至于旧病复发,太医说公主连年操劳,伤了根本,日后再难有孕。”
“这些路府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苏安很奇怪。
“路氏的千金嫁到江家旁支,无意中透了些口风。况且我曾经为咸宁公主和路查南宣读婚书,所以总格外关注些路府。”
“既然你曾经为咸宁公主宣读婚书,怎么还阻止我去劝她?”
“路家的事,你我作为外人不好插手。”江泓石语重心长道。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好脾气的苏安生了气。
“所以我们还是早点退婚吧。”苏安闷声道
“我可不想下一次站在城门口往下跳的是我。”
“我不会让你在江家为难的。”江泓石难得说了一句软话。
江泓石又道
“咸宁公主性子要强又刚烈,她是要用死,让路府声名扫地。你瞧,公主穿着正是桓朝的正八经的公主服制。
旁人没见过咸宁公主,但有心人只要见到公主身上的那身衣服,便知道她是公主。
而能随意出宫的公主,只有已经嫁了人的咸宁公主。
如果她跳下去了,人人都会知道,路家逼死了咸宁公主。一来皇帝会猜忌路家,二来路家畏惧皇帝的猜忌,高压之下难免自己做出些蠢事。
只有死亡,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如此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正是她的打算。你怎么可能劝得动她?”
苏安没有理会他,反而要径直往城门口走去。
可此时一队禁军从城门中出来,武力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一城门口圆心,驱赶出一块半径五米的圆形空地。
空地中空空荡荡,除了路老夫人外,其他人都被驱逐出圆形空地。
包括苏安与江泓石都被隔绝在外。
紧接着一辆黄色帷幔装饰的马车驶出城门,在城门下方停下。
张峰先下来了,他刚刚站稳,便立刻弯腰低头为里面的人掀开车帘。
苏安便知道,这是皇帝来了。
皇帝穿着一身常服离开了皇宫到了城门口,他的威严削减不少。
此时他站在城门下,倒像是被子女气坏的平凡父亲。
“咸宁,你又胡闹什么?快点下来。”
如今西北战事吃紧,他指着路查南抵御突厥。
若是咸宁死了,那路查南便不再是皇帝的女婿,路查南再迎娶他人,实在不算好事。
“你婆婆平素对你多好,路家大小事都是你说了算,真是把你宠坏了。
不过是个胡姬罢了,你多年无子,查南才找了个女子传宗接代,你不要蛮不讲理。”
若是不知真相,这话听着实在是有道理。
路老夫人是个好婆母,路查南是个好丈夫,而咸宁公主是个不知满足的妒妇。
咸宁公主没有说话,又上前了一步,半只脚已经悬空——皇帝的话显然适得其反。
她的目光空洞,落在远处的一座山上。
咸宁公主似乎是在等一个一跃而下的时机。
她在等待什么呢?
苏安不往城门口挤,却被禁军拦住了。
在苏安看来,为了报复路家,咸宁公主搭上自己的性命,实在不值得。
苏安始终觉得,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好不好?”苏安哀求禁军,“我也想劝劝咸宁公主。”
外围的吵闹惊扰了皇帝,皇帝冷着脸示意禁军放苏安进来。
“怎么又是你?苏……安?”
苏安答道,“新平公主素来与咸宁公主交好,听说咸宁出事了,很不放心,特意让微臣来看看。”
“你认识咸宁公主嘛?你就来劝?”张峰尖声道
“微臣认得公主,但公主不认得微臣。”苏安老实答道。
“呵——”张峰嗤笑道,“连疼爱咸宁公主的婆母、公主的亲生父亲都没办法把公主劝下来,你一个对公主而言,几乎相当于毫无关系的路人,你有什么本事劝下咸宁公主?”
皇帝却突兀地抬手道,“也好,旁观者清,你便去试试吧。”
听到这句话,旁观的江泓石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当真是用心险恶,若是苏安没有把咸宁公主劝下来,那他大可把责任全部推给苏安。
对外宣称是苏安这个没眼色的侍卫出言不逊,才惹得咸宁公主一时急怒攻心,愤而跃下城门,没了性命。
届时只要处死苏安,这样便可减免路家的罪责,短暂安抚路家,让路查南安心在西北打仗。
看着苏安一步步往城门下走,江泓石不禁喉头发干。
要怎么劝解咸宁公主呢?
苏安心里也没有底。
苏安想,要不说“公主,不要为那些人赌气,你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这太干巴巴了。
苏安往前走了一步,又想,要不说“公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完全等待一个更好的机会去报复害你的人,这样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次不止干巴,而且还啰嗦。
此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雨,越来越大。
苏安走到城门前,抬起头,以一种不大不小的声音开口。
由于苏安在下,而咸宁公主站在城墙上,这不大不小的声音被清风送至公主耳中时,已经变成了一阵轻声呢喃。
“公主,下雨了,是先皇后在哭吗?”
第24章 驱邪
轰隆一声雷响,暴雨倾泄而下。
咸宁公主全身都淋了雨水,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这里比别处更湿润。
她慢慢蹲下来,将脸埋进膝盖,细瘦的肩膀轻轻地发着抖。
苏安从城门处的石阶上爬上来,即使站上城墙,他依然离公主有一段距离,等到咸宁公主肩膀不再发抖时,苏安才轻轻道
“公主,回去吧,先皇后想让您幸福安康,请再为她的遗愿努力一把。
与母亲相比,那些人都不重要。”
咸宁公主抬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的青山上,凝视了很久很久。
久到苏安以为自己的话也许没有用。
咸宁公主却回头了,她慢慢走下高耸的城墙,脸上出现了淡淡的,如释重负的笑。
“你说的对,我要活着,活着,好好的活着。母亲希望我余生幸福安康。那些人,怎配与我母亲的遗愿相提并论?”
同样如释重负的不仅是咸宁公主,还有江泓石。
看起来笨笨的苏安竟然真的把执意寻死,性子执拗的咸宁公主劝下来。
他一直自诩比苏安聪明许多,可苏安却做到了他绝对无法做到的事。
江泓石忽然明白为什么十年前,祖父会那样喜欢苏安了。
为什么祖父坚持要把苏安许配给自己做男妻,还坚称这是江泓石的福气。
苏安身上确实有一种弥足珍贵的,甚至连饱读诗书,文采过人的江泓石都没办法形容出来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