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言简意赅,“吕良,吕忠之子。”
小世子倒吸一口冷气,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捂上了嘴巴。吕良其人他不甚了解,大约儿时见过寥寥几面,印象模糊,不是什么很出彩的人物。但吕忠乃是他父亲同辈故交,在飞鹰军中除了向家人之外最有威望的存在。他父兄去世之后,吕忠代掌西北驻军至今,根基不可谓不深,这些年,家嫂与西北军中牵系也多仰仗老将军。据他所知,吕良乃吕忠独子,若是……
成景泽在掌心不老实的手背上点了点,示意他稍安勿躁,“误导的军情是他给出的,吕将军中的毒也是他下的……军中情形复杂,但也未必草木皆兵。”
“那他缘何狗急跳墙?”
“吕良其人城府不深,康王许以重利诱惑,归根结底是看重其父的身份与影响。他起先诓骗老将军,一次得手,但也露了马脚,不得不下狠手。自以为向康王表了衷心,实则成了可有可无的弃子。”
向瑾接上,“因而他孤注一掷刺杀陛下?康王许他的难道是金山银山?”
成景泽缓慢地摇了摇头,这样的投机之辈他见多了,往往贪婪懦弱,一步错步步错,山穷水尽之际看似果敢血性一回,搭上的却是无数无辜者的性命。
暗杀皇帝,担的是诛九族的罪名。
这样的人,埋于军中尤其可怕。
陛下淡声,“不甘心罢了。”
向瑾与之不约而同地思及,“他一个不甘心……”
静默片刻,向瑾问,“明日出发?”
“嗯。”
“我……能去吗?”
陛下思索片刻,“待回暖一些吧。”
向瑾已然到了这里,虽未对外大肆声张,但也未曾刻意隐瞒,也确实不该瞒。向家人,荣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人来了,却缩在府中不入军,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向瑾不会甘愿,到了这一步,陛下也无法再拘着他。但眼下冰天雪地的,小世子又久病方愈,让人放心不下。
“好。”向瑾答应得利索。陛下的顾虑,他心知肚明。他也需得将身子骨恢复得硬朗一些,否则不但帮不上忙,净给人家添乱,他心里也过意不去。再者,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旦踏入军营,身上的姓氏是荣耀更是责任与压力,他要对得起向家子弟的名头,也要不负列祖列宗乃至飞鹰军无数先烈的在天之灵。是以,他尚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不必急于一时。
“待我走后,你住在这里也好,想搬回荣国公府的话,带上无二他们。”
“嗯。”
两人就这样并肩躺在床上一句一句地聊着,身体没有很亲密,但神思坦然而松弛。向瑾最后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
凌晨陛下起身,他迷迷糊糊地没有强迫自己爬起来送行。成景泽在他发顶揉了揉,说了句什么,他就又睡了过去。彻底清醒后,怅然若失了一小会儿,便打起精神收拾行装,带着养伤的无二和几个暗卫回了荣国公府。
然而,这般心平气和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当前方果如所料乱起来之后,喜忧参半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回来,再望着隐约的烽烟战火,小世子便坐不住了。他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遣退了护送他离京的护卫,虽皆是向家衷心耿耿的亲信,但不可随意带入军中。他又打好了包袱,万事俱备,只欠一个由头。之前自作主张跑来就算了,如今在陛下监管之下
实在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他正犯愁之际,适逢无二和几个暗卫伤养得差不多了,向瑾软磨硬泡混入其中,直奔郊外大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尚有退路,结果一顿盘查过后,甫一踏入营地大门,还没摸清楚东南西北,就被对面风风火火的一团红影逮了个正着。
华楚扯着向瑾一路走至偏僻地方,回头梗着脖子,指着小世子朝身后人一句挑衅,“我又看上了荣国公府世子,这回像话了吗?”
第80章
“我就是看上了世子,你待如何?”华楚理直气壮。
“你,你,你你你……”无一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也“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华楚冷笑,“过往是我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今后,在下死不死活不活,看上谁看不上谁,不劳大人操心。”
向瑾目光从剑拔弩张的两人身上收回,又往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他此番前来未曾禀告,心虚着呢,是以换了套与无二他们一般的暗卫装束混于人后,又刻意低垂着脑袋,怎么还是如此轻易被认出来?
“你如何知晓是我?”向瑾心中好奇,顺口就问了出来,正好也缓和一下此刻凝重的氛围。
华楚闻言,兀地笑了,一本正经地,“世子花容月貌,一见难忘,在下朝思……”
“停,停,停。”向瑾赶紧抬手,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恨不得退回至适才,将自己问出口的话追回来。这位女侠着实勇猛,他可不愿搅进旁人理不清的情债里。
就在三人诡异的尴尬间,一队卫兵从远处走向这方犄角旮旯。
无一认出此乃今日陛下身边值守的人,未做喝止。
来人与无一及华楚颔首,随后尊敬道,“世子,陛下有请。”
向瑾来不及思考,乖乖地跟着走了。
其实,来之前,他已然打好了腹稿,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先斩后奏,就老老实实认错就好,陛下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世子请。”侍卫将他带到一处营帐。
他深吸一口气,挑开厚重的帘子走了进去,却发现里边空无一人。向瑾赶忙转身出来,将人喊住,“请问,陛下……”
侍卫恭敬有加,“陛下请世子在此处歇息。”
“……”向瑾也不好多问,只得既来之则安之。
他钻回帐中,撂下帘子,细细打量。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帐,四帷雪白洁净,一侧的地炉大约是刚点燃不长时间,尚未驱散掉满室的霜寒。地炉脚下加了两个火盆,正对着通气的小风口。另一侧铺着软塌和案几,向瑾走过去坐下,用手摸索着上好的狐皮。
不多时,帐子里便热了起来,他脱下厚重的大氅和棉袍,松弛地盘腿坐着。一路疾行,人困马乏,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中间无二过来送他的两小箱行李,又添了点炭火,奉上几样糕点,也没将人吵醒。
临近傍晚,向瑾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恍惚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身处何地。他又在案几上趴了一会儿,懒懒的不想起。
不多时,帐外传来脚步声和卫兵的问安,听不太清楚。小世子猛地起身,扯了扯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刚要往外迎上去,有人大咧咧地直接掀开了门帘。
他瞥见来人,眸中光亮一滞,讪讪地停住脚步。
“嘶,”华楚作牙疼状,“世子等谁呢?”
向瑾不搭理她的明知故问,“将军不忙?”开战以来,华楚带着她的巾帼先锋接连立了几次不小的战功,俨然得用,陛下亲封征西将军。这一声称呼,实至名归。
华将军答非所问,“陛下忙着呢,议事的大帐几乎日日通宵,你甭等了。”
向瑾面色一赧,回神坐下,“你……”
华楚也顺势坐到他对面,笑嘻嘻地,“我不知羞,口无遮拦,不成体统,没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是吧?”自打入军以来,即便屡立功劳,面上无人置喙,但暗地里指着她们指指点点的说辞,大差不差。崔嫣早早与之交代过,华楚心中有数,不为所动,也约束着自己人,不做口舌之争。眼下与小世子斗嘴,顺口说说而已。
“不不不不,”向瑾瞪圆了眼睛,直摆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那些迂腐古板的偏见,以往与先生谈古论今,也不吝称赞历朝历代花木兰式的女中豪杰。刚刚,他只是被华楚直白的调侃惊羞了那么一下,没有旁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华楚笑得前仰后合,这唇红齿白的小世子一丝不苟解释的样子恁地惹人怜爱,进而思及陛下那副不近人情的架势……这简直就是糯米团子落到钢筋铁爪中,还不任凭捏扁搓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