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喜出望外,“学生未曾料到,先生亦熟读兵史。”
刘霄愣怔一瞬,“家中亦有从军之人。”
刘霄的庶弟乃京北大营统帅刘壤,向瑾知晓。到底少年心性,未曾多虑,玩笑道,“刘将军大约也是个兵痴,先生刚刚提及高祖初入西北驻军那一战,着实输得凄惨,正史中并未多述,现存兵史中亦未有完整论述,诸般细节,需得博览群书方才将蛛丝马迹归拢个大概。”
刘霄微微垂眸,眼底晦涩一闪而过。
“时候不早了,今日便到这儿吧。”
向瑾虽意犹未尽,仍乖巧地应道,“先生辛苦了。”他甫一伸手欲帮刘霄将轮椅推出去,刘霄抬臂,“我自己可以。”滑落的衣袖一瞬间露出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痕,随即隐去,向瑾没有瞧得太清楚。也是年少无知家风严苛,从未涉足,也就压根不曾往歪的地方关联,单纯地以为刘霄行动不便,难免磕磕绊绊。
此后经年,向瑾愧悔难当,若是当时多个心窍,是否就能够避免悲剧。
这一日,日出前起,日落后息。半晌习武,半晌学文,按理说该是疲惫不堪,但向瑾乐在其中,充实得格外舒心。晚膳连着未进的午膳份额,吃得肚饱溜圆。一贯忧他食欲不振的福安都惊着了,破天荒地劝诫,“少爷,少吃点儿吧,小心晚间积食。”
向瑾豪迈地又盛半碗,“无事,我这身子骨最近争气,多久未病过了?”
“呸呸呸,”福安恨声,“说过几百遍了,这种话不能讲。”
向瑾心情好,不跟他掰扯,埋头用饭。
福安神神叨叨地嘟囔半天,该赔罪的各路神仙赔了个遍,方才放心。他一只胳膊杵着下巴,认真道,“少爷,我觉得,您身子骨日益强健,头一个儿就得感谢太医院的杜院判。自打上回养病起,他给您配的调理汤药日日不断,您的气色属实好上不少。以往在丰城,哪怕府中大夫跟在屁股后边绞尽脑汁,也总免不了春来一场风寒。可见,这京中大夫的手艺就是好,何况太医。”
向瑾实在不忍心打击他,杜院判便是打最西边儿来的,只好敷衍地点头。
不过,老话说的,管他黑猫白猫,能捉到耗子的便是好猫。向瑾每日按院判的方子调养着,的确体康精旺,晚睡早起也扛得住。
这几日,陛下不知是哪根筋开了窍,幡然醒悟,养孩子这事儿还是得自己上心,或是实在嫌弃无一心慈手软,教不出气色来。总之,早朝前不多的时长中,成景泽勉强抽出小半个时辰,亲自指点向瑾修习。机关皆是他亲手设计改良的,自然最为了解,不知何时,又根据向瑾的水准,做了相应的调整。
成景泽不似旁人,顾着世子的身份年纪,讲话留三分。他那张嘴,话少,字字见血。
“鼠目寸光,往远放。”
向瑾悠悠瞥他一眼。
“眸浑目浊,昨晚睡没睡?”
向瑾偷偷吐舌头,昨日刘霄带给他的一本南疆游记着实有趣,他几乎彻夜未眠。
“出手拖沓,有骨头没有?”
小世子白面泛红,就在无一忍无可忍试图跳出来打圆场之际,向瑾手出如电,一举摘下两朵更加松散的棉花团,朝成景泽炫耀地摇了摇。少年笑靥如花,春光正好,晃得人头晕目眩。皇帝生生咽下叱责,面色堪忧。
无一偷偷朝向瑾竖拇,果然没看错人。
向瑾非是初见成景泽,早在四年前,山中逃亡,他早就将两人的性子磨合个七七八八。不过是多了个皇帝的名头,其实成景泽的脾性并未大改,只是收敛消磨得少了许多活气。就像是套上锁链的野兽,被迫收起锋利的獠牙,生机恹恹。
如今重温,世子游刃有余。能惹火,亦有本事平息。
天时地利人和,几个月下来,向瑾目力以超出成景泽预期的速度精进。
夏至那一日,他在雪庐中意外见到杜老院判。老头儿端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挨个儿把脉。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罚俸一月。”
无一哀嚎,“您老行行好,我攒钱娶媳妇来着。”
杜院判铁面无私,“下一个……屈指可数,下半年不必休沐了。”
无二老老实实认罚,也不辩解他替挨了板子的人值守,赶不上喝药。
“大差不差,下不为例。”
无六面无表情地拱手。
“就你鬼机灵,”杜老拍了无十的脑袋一下,“喝一半吐一半,糟蹋东西。”
无十讨饶,“太苦了。”
老院判指了指向瑾,“世子的药比你的苦上数倍,人家还比你岁数小,羞不羞?”
无十嘿嘿一乐,一个劲朝向瑾眨眼,“草民不与世子争高低。”
向瑾也被他逗笑了。
日日出入雪庐,陛下身边最亲近的四个暗卫他早已熟稔。其他人皆把他当做孩子,只有无十与他年龄相仿,志趣……不投也无所谓。
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眼巴巴地用目光示意杜院判“一视同仁”。
老院判往皇帝那边眺了眺,在两个少年殷切的眼神中,毫无负担地欺软怕硬,“陛下繁忙,臣不便打扰,这就告退了。”
向瑾与无十面面相觑——这也可以?
第24章
石火光阴,一日千里。
皇帝心血来潮以思过的名义强行给自己谋取的闲暇所剩无几,前朝被晾了这许多时日的朝臣早已磨刀霍霍,一堆烂摊子的问题擎等着怼到陛下面前。这几日,已然跃跃欲试,人不敢凑上前,加急的折子一封接一封的以各种由头追到寝殿,无孔不入,阴魂不散。
成景泽的面色肉眼可见的不耐,就连无一也跟着垂头丧气。他挨板子的屁股痊愈,其他暗卫各有司职,贴身跟随陛下的职分非他莫属。一想到又要日复一日地挂在房梁上旁听那帮老头子撒赖扯皮,无一简直生无可恋。
小世子格外乖觉,愈发勤学苦练,奈何欲速则不达,度过最初的与日俱进,很快进入瓶颈期。最近本就进展缓慢,成景泽还一个劲儿揠苗助长,不断调节机关难度,少年磕磕绊绊,举步维艰。一连数日,教得耐性告急,学得心浮气躁,雪庐中气氛异常压抑。
“再来。”
“太慢了。”
“不对。”
“也不对。”
“……”成景泽皱眉,生生憋回滚至舌尖的责骂。
陛下自认为足够克制,别说动手,连句重话也不曾出口。比起当初在军中操练得先锋军生不如死,下手不知轻了多少,更不要说无一他们几个经历过的地狱磨炼。
向瑾不同。
以往,于他而言,少年是荣国公府幼子,是向珏口中亏欠甚多的胞弟。如今,成景泽试图揣摩为人兄长的心思,哪怕做不到做不好,他尽力而为。
然而,小世子娇气得很,打小没被严厉管束过,虽惯于套上乖巧驯服的壳子,也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亦足够勤奋刻苦发愤图强……
可少年终归心高气傲,皇帝眼中显而易见的怒其不争最是伤人,还不如骂他几句甚至打他两下。
在接连数日,每日被打击几百回之后,向瑾到底撂了挑子,“向瑾愚笨,做不好。”
成景泽神色阴沉,“做不好便循环往复,做好为止。”
少年上了倔劲儿,“臣惭愧,力有不逮,千遍万遍亦是徒劳。”
皇帝冷硬如山,“千遍万遍不足,那就千千万万,不罢不休。”
向瑾小脸涨得通红,“陛下未免强人所难,难道千锤百炼,便能令泥猴入海,游鱼攀树不成?”
眼瞅着双方针锋起来,无一却破天荒地躲到一边不闻不问,且欲盖弥彰地神游天外。
成景泽固执己见,“手段得当,未必不可。”
向瑾冷笑一声,“陛下所谓手段得当,便是枉顾天资不论辛劳,一味蛮来生作?”
成景泽不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军中不养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