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倒也没那么不自在,他如今在陛下面前,早已修炼得涎皮涎脸。向瑾松开缠在陛下脖子上的手臂,成景泽顺势下沉,缓慢脱手,将人安稳地放了下来。
陛下转身,向瑾微仰着头。对视片刻,就在少年打算见好就收之际,陛下开口问他,“要去雪庐坐坐吗?”
向瑾下意识想要摇头,可该来的总要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铺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上留下两道脚印。
皇帝的日子一向过得糙,放置沙盘的房间没有地龙或是炭盆。他点燃了桌上的灯烛,将身上氅衣解下来递给向瑾。小世子未做扭捏,他的确从内到外冷得慌,刚刚在陛下背上汲取的热量,散得猝不及防。向瑾接过成景泽的大氅,团在胸前抱着,垂下头。
陛下不擅于吞吞吐吐,他坐到对面,直言道,“大军明早出发。”
向瑾抬首,未置一词,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他侧开头来,吸了吸鼻子,喃喃地重复,“明日……”
皇帝点了点头,“前方战况危急,刻不容缓。”
向瑾心揪在一起,“果如战报所说,丰城岌岌可危?”
荣国公府驻守西北百年,哪怕是最惨烈的战乱中,也不曾危及至丰城。如若城破,乌蒙与十六部联军则可一马平川地南下大晟腹地,中原驻军毫无抵挡西北蛮夷铁骑的经验,对方一鼓作气踏平江南,直指京都,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是以,丰城必不可失。
“是。”皇帝应了。
实则,岂止岌岌可危,几乎火烧眉毛。甫一开战,代统帅吕忠中毒昏迷,以致军心大乱,副将各自为政,节节败退,令敌军长驱直入,一举围城。而荣国公夫人与吕将军这条最有利的脉络断了,叛徒隐在军中,她不敢妄自露面,以免陷入被动境地。她与华楚千里迢迢赶过去,压根徒劳,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睁睁瞧着飞鹰军一败再败,使不上劲。北境前来的两名心腹副将勉强汇合,但被架空旁观,只能传递些消息,亦是一筹莫展。这种境况之下,除非陛下强势空降,否则没有人能够重掌西境兵权。
向瑾骇然,“如此危局,赶得上吗?”京都与丰城距离千里,非月余不可至。
“丰城城郭林立,三军拱卫,易守难攻,非短日可破。明早出发后,我会携几人轻装上阵暗自奔袭,至多十日可达,赶得及。”
向瑾正问在点子上,西北如今局势,非战力不足,乃人为干扰军心涣散所致。飞鹰军在有心之人操控之下,兵力提早分散于西境绵延的边疆线上,回撤不及。而如今守城的军队由飞鹰军、丰城驻军及之前京营派来的一万人三部分组成,各怀心思,互相掣肘。此刻,没有一个将领在明面上有即刻一呼百应统领三军的威望,唯有陛下及时赶到,哪怕是通敌卖国之辈,亦需收敛。外敌当前,当务之急是解了丰城之围,再顺藤摸瓜擒奸摘伏不迟。
陛下说的轻松,可向瑾早已不是好糊弄的小娃娃。关于西北战局,他与先生多有讨论,兼之近来陛下议事也未背着他。几多艰难,少年心中有数。先不说顺利抵达之后,瞬息万变的战况衍变几何,单单陛下口中的十日,便危机四伏。若日行千里,则势必人单力薄,陛下顶多能带上几个身手骑术绝佳的暗卫。观对方下毒的手段,该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一路必定势在必得,暗箭难防。但若随大军按部就班前行,恐怕亡羊补牢也来不及。两相权宜,成景泽定然会选前者,从而将自己置于险境。
向瑾从成景泽平静的目光中,读到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笃定与无畏。他没有立场劝什么,阻止不了,他也不欲阻止。
陛下身经百战,战无不胜。
陛下真龙护体,天佑神眷。
西下之路千百条,难道康王有本事堵得水泄不通不成?
无一几个身手了得,各个以一当百,定能护人周全。
小世子徒劳无用地自我慰藉,堪堪暂且压下心头挥之不去的忐忑难安。
成景泽见向瑾久久无言,便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他从未有过出征之前需与人私下交托的经历,他本不该拖沓至最后一晚,但人总是对未知怀有抵触,而他最不熟习的便是儿女情长。时至此刻,避无可避,硬着头皮说了也便说了。少年虽有些情绪,但依旧隐忍克制,令他在酸涩心疼之余,亦不免松了一口气。
“此一战,”向瑾涩声,“陛下把握几成?”
成景泽,“背水一战……五五开。”他到底不忍心和盘托出,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对方,他没抱奢望。
向瑾终是禁不住,滑下一串泪珠来。他难堪地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起身欲走。
“等等。”陛下以为向瑾还有许多问题,但小世子比他料想得沉默。罢了,他比人家大那么多,再难以启齿之事,也阖该说清楚。
“此次,若是凶多吉少,便罢了。”成景泽字字清晰,“如若侥幸凯旋,你……”
向瑾疑惑地望过来。
“你,”陛下叹了一息,“若是心意无改……”
“不会,怎么会?”向瑾哽咽,“此生不悔。”
成景泽无奈,“我,愧对荣国公府。”
向瑾摇头,“荣国公府后人是我,让向家断了香火的也是我,我已写了罪己书,过两日兄长忌日便烧了呈予列祖列宗。任凭责罚,我自担着,与人无尤。”
这话,若非今日到这个份上,他不会说。但该做的事,亦无人拦得下。
陛下无言以对。
“陛下,”向瑾最后问了一句,“您可是因着木已成舟,不得不担责?”
是吗?并非全然,甚至非是关窍,成景泽没法违心地承认,从而将责难尽数推卸至向瑾身上。他迟疑的片刻,被误以为默认。
“无妨,”向瑾倔强自嘲,“我得了便宜就好。”
陛下,“不……”
“时辰不早了,您早点歇息。明早……我便不送了。愿陛下披荆斩棘,旗开得胜。”向瑾匆匆行至门边,成景泽迟钝地叮嘱,“明日起不要缺课了,先生告状告到了御前。”
向瑾委屈地应了一道,“嗯。”
陛下望着半掩的门扇,静坐良晌。孩子太懂事,又太执拗……几多怅然,几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翌日,大军出征,世子果真未曾相送。行至城外,陛下换了装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马车。一行六人并未直奔岔路,而是绕路至皇陵,荣国公府满门忠烈,皆葬于此处。令无一几人在外等待,陛下只身前往先荣国公向珏墓前,滞留片刻。
三日后,荣国公府大祭,仪典首次由世子主持。待一切尘埃落定,向瑾留下来独自祭拜,之前的痕迹随风消逝,无所遗留。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小世子主动向先生请罪,不该心思不专荒废课业,继而足不出户,悬梁刺股。而先生欣慰之余,也因刘壤的出征而忧心忡忡,以至于忽略了蛛丝马迹。
在寻常的一日,小世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第73章
隆冬深夜,天寒地冻。呼啸的风从脸颊上刮过,好似能割下一层肉皮来。远处,光秃秃的树木在寒风中瑟瑟抖着,一班又一班巡查的岗哨尽忠职守,于树下站得笔直,也不知会不会冻成雪人。
“兄弟……你说……”埋在草丛里的人歪过头来,刚要说点儿什么,就在旁边人凛若冰霜的眼刀中咽了回去。虽说漆黑的夜里,面上涂着厚重的泥巴,谁也认不清谁,但他莫名觉得,这人怎么跟换了个壳子似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压下自己不靠谱的胡思乱想。
他们这些人是从早些时候京营支边的一万兵将中自报奋勇跳出来,又经层层筛选的五十精锐。彼时,天降暴雪,丰城内忧外患,若是再无退军之策,怕是熬不过这个寒冬。
西疆号称二十万大军驻守,实则经年累月内战外耗,留存不足六成。飞鹰军主力早早地在开战之前便因错误的军情诱导,长途跋涉埋伏于雪山西南端,而他们等待扼杀的敌军正从相反的方向大军突袭,一举攻破边疆防线,长驱直入。待大军得悉,则被暴雪封山阻住了退路,损失惨重。至于之前的情报从何而来,随着吕老将军的中毒昏迷,亦成悬案一桩,以致军中各派互相猜忌,乌烟瘴气,被乌蒙先锋军势如破竹般层层击溃,直至如今丰城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