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淇烨准确从他的口型辨认出三个字,姓谢的。
谢怀千怎么四处留情,谁都想着他?
阿绰尔沁应当积蓄不少愤怒,拨开人群时几乎是仇视地望着他,那眼神完全是在泄愤,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那胡人们看着他,都有些极度压抑的不满。
“你有带什么来吗?”他居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
“带什么?”闻淇烨仿佛不知,却瞬间便懂了他话中含义。他的推断没错,北境的确在等谢怀千回心转意,寄希望于双方重归于好,以及朝廷的援军。
北境都撤军到了这个犄角之处,兵马粮都不占优,对上外族已经毫无胜算,往哪躲都是死路一条。老熟人只剩一个,一直是温良和悦的形象,之前气急眼撕毁册书还叫自己得罪了。
这时只能求和求援。若是等不到和解,主动南下引外族入云、界其中一州,便是故意引狼入室,朝廷自有理由群起而攻之。
这时甚至可以踏平北境,将其彻底据为己有。
可以说,北境怎么做都是错。
这么划算的买卖,何必要谅解他呢?更何况,谢怀千这一步棋,占尽仁义。若是收到求和书,一口咬死,说没收到即可。
只是这筹谋连阿绰尔沁器小志骄好斗无谋的性子也算了进去,不怪他跳脚。
“你们上圣如此奸诈也不怕受人唾骂,你与之相同,你们汉人,皆是假君子真小人也!”
阿绰尔沁被暗算很是懊恼,从族人手上夺了狼牙棒,直往上狂攻他下盘,闻淇烨也不再客气,一脚踹掉那棒,挥舞雪刀与他相攻,只拆招不进攻,打的很敷衍。
闻淇烨漫不经心,又道:“首领方才说什么?我耳有疾,许多忠言逆耳,实难听清。”
“阿绰尔沁,停手!”身后一道清亮的男音响起,是这阿绰尔沁的姘头。
阿绰尔沁犹如赌气的幼狼,偷偷瞟他一眼,抬高声音怒道:“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
“对!不是你意气用事撕毁册书,我们何以至此地步?莫再犯浑!”晋何边走过来边将胡人们往回推,他虽然说的是汉语,这些胡人却很是信服,渐渐散开了。
“这位应当就是北境的汉人使臣,晋何大人吧?”闻淇烨势必要扳回一城,凉薄又促狭道:“首领虽然讨厌汉人,方才亲我们汉人倒是不做虚。”
“无耻之徒,我今天非要废了你!”阿绰尔沁去地上换长矛想戳死他,中途叫姘头拦下。
“你敢!”晋何看起来并不喜欢他,还是压着脾气不卑不亢道:“敢问先生尊名?”
“谢怀千的……”闻淇烨忖度两下,“侍君。夏真羲。他将我休了,我肝胆俱裂,故来此散心。”
亮出这种不三不四的身份,便无法再与他谈正事了。
晋何心灰意冷,脸上也懒怠,居然挥手劝阿绰尔沁去了,阿绰尔沁也对他言听计从,恶狠狠地瞧了他一会,终于走了。
东施效颦还能有这奇效?阿绰尔沁怎么爱上这种赝品,难道是日久生情?
闻淇烨见状对这人来了兴趣,跳下小山包道:“不杀我?”
“杀不杀你,结局都一样。”
晋何看了他一会儿,那万念俱灰的劲儿里面同样有一种覆雪般的空寂,如此,的确学得有些像谢怀千。算了,还是恶心。
“你若真认识谢怀千,便知晓我话中意思。不管你信不信,首领西拓是因为谢怀千挑拨他起心动念,开拓疆土,他若成了,谢怀千允诺他封爵,还能常常进京面圣,若输了……我想,谢怀千想让他输,不过无论如何,谢怀千都立于不败之地。”
不然呢?
难道要和你一样,为一己之私,做必输的买卖?
“离间计对我没用。”
闻淇烨觉得他一点也不像谢怀千,有些人眼残,自刎双目算了。“阿绰尔沁自愿喝迷魂汤,不能怪熬汤的人技艺高超吧?”
“当然,愿赌服输。”晋何面无表情地睨着他,“只希望闻公子来日输的时候也能像今天这般趾高气扬。”
◇
第33章 三千日(下)
“慢走不送。”晋何形容枯槁,鬓发散着瞧他一眼,犹如阳气吸食不足的尸。
他后退几步,转身回到部落之中。
闻淇烨未曾奉欠他分毫,话都懒得说,原地待着没动,看了一会儿。
雪中篝火缭绕成湖,胡人从战马身上割到获取足够的肉,往明火处慢吞吞腾挪着。
阿绰尔沁双手抱胸,高大魁梧,插身于孔武肥壮的胡人之中也毫不逊色,棕金长发蜷曲凌乱地耷拉在肩头,注视着被分食的战马,肉眼便能瞧出几丝沮丧与失落。
晋何从后抱住他肩膀,阿绰尔沁不耐地推开他,晋何又抱,阿绰尔沁沉默着,没再推开。
好一对失意时分你侬我侬的怨侣。
不过令他在此停留的是阿绰尔沁那双浅色隼目,不是因为有多好看,而是因为文莠浅色的眉眼和他的有六七成相似。
文莠祖上是胡人这流言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闻淇烨看够了,转身离开。
良久,马肉烤好了。
阿绰尔沁接过分发来的两份肉,篝火跳跃下,他将食物都递给晋何,晋何只取用了极小的几块,将剩下的大部分炭烤烧肉都退还回去,强调:“(你打仗,需要更多的食物。)”
阿绰尔沁摇头,依旧年轻的脸可见潦倒萧索之意。而立之年,却英雄垂暮。
“这是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不是什么食物。”
他们已经许多天没有食物了,雪天,路上难寻猎物,即便是擅长游牧的族群也没办法抵抗暴雪,实在无法才出此下策。
晋何与他僵持许久,无法,只得只能吃了一些,剩下的分给旁人。
“(反正都要被羞辱不如奋死拼杀一把)。”阿绰尔沁眼珠固在篝火眼之中,长发间的眉宇拢得很深,胡茬潦草,他看向晋何,“谢怀千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打定主意,就做。”
是啊,和解本是痴人说梦。
他们在界州以北等了许久,没见朝廷再派人来。
想当年,岁贡之宴,谢怀千有意支走他,单独与阿绰尔沁提及了另一个属国是如何开拓疆土,又是如何受封受赏,带领族群过上好日子,偏生阿绰尔沁能听得懂汉语,深深着迷于这个引人入胜的富饶故事。
这件事便再没有转圜之地。真要怪起来,谢怀千其实并没有错处,只是讲述个故事,怎么理解全看听者如何让理解,故事巧言令色,是免责的。
上任北境首领早故,阿绰尔沁继位太早,他过惯了飞鹰走狗的日子,从未到过有城有府的地方,当然不懂从大院、深宫,从天下最深的庭院之中走出一条血路的谢渊然。
“(按你想的做。)”晋何松开揽肩的手,拍了拍他,“(那男人奉命来守云州,应当会就近到界州暂做修整,雪停再回云州,我们放他走,他会放松警惕,可扎尔人雪停亦会追上来,界州军悍匪而不仁,与云州素有有积怨,只要不攻界州城门,雪停前可绕界州,避开可扎尔人,进军云州。)”
雪色骤大,篝火上搭着的屏障左右摇摇欲坠,依稀有不稳之势,晋何抬手竭力呼喝道:“(保护干柴,能收的都收起来。)
“(整装待发,我们到云州一雪前耻!)”阿绰尔沁呼喝一声,末尾破音,显然自己也中气不足,他往左右看,族群手下都躲闪他的视线,许久才稀稀拉拉、有气无力、耷拉着尾巴应了声。
纵横弃他而去,但毕竟是匹有灵性的马,一顿饱和顿顿饱分得清。
闻淇烨走了没有几里地便看见了正在吸吮雪水的纵横,汗血宝马脖颈威武的鬃毛都飞在空中,看见主人之后一路小跑过来,也不吭声,极尽讨好之能事,肥润壮硕的马身蹭痒痒木似的挨着闻淇烨小臂,皮肉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气。
这时知道装红色大傻个了。
纵横想讨个巧,跑了一小段路停下卖乖,马目炯炯地看着闻淇烨,无非想他上马快快寻个暖和的驿站住下,也给他弄点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