貂珰(113)

2025-10-01 评论

  后来,前朝覆灭,丁开泰因是低等太监,从未参与过内宦之乱,反而因祸得福,留了下来,一直到永平七年,丁开泰已熬到了御前,当时皇帝因太子遇刺一事震怒,杀了一大批宫人,之后便又大赦,要放一批宫人,丁开泰瞧见报上来筛选的名单里有尺素的,连忙托人帮她勾了,放了她出宫。

  这一事,也叫丁开泰心中一直记着,在这宫里,虽是艰难险阻,人心难测,但只心存善念,总会有所回报。

  丁开泰目光柔柔地看向卿云,“你是有福之人,去吧,也替我去看看她。”

  卿云背着包袱出了宫,当迈出宫门的那一刻,他有些不敢置信。

  就这样……出来了?

  先前,在东宫时,卿云也不是没出过宫,只是身边总还跟着一群人,要么便是跟着李照,自然也是前呼后拥,如今只他一人便就这么出了宫……卿云有些茫然地看着宫门口的街景,他每次都是坐着马车出宫,这是他头一回,用自己的双脚,这般迈出了宫。

  卿云背着包袱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待走到瞧不见宫门后,他忽然跑了起来,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在那幽深的巷道中一直狂奔到了拐角尽处,这才力竭地伏趴在墙上。

  一缕日光打在拐角处,已是盛夏,烫得卿云头颈发疼,卿云手臂贴在那墙上,也是被烫得有些刺痛,泪水竟不知不觉淌了满脸。

  长龄、长龄、长龄……

  卿云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心疼得发紧,人慢慢顺着墙滑落下去。

  直到此刻,那压抑了数月的痛苦和哀伤才一气爆发出来,卿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一场,他的哭声沙哑粗粝,如同某种动物的哀鸣。

  卿云没有立即去找尺素,而是先去了专葬宫人的宫人坟。

  长龄家人已悉数离京,无亲故认领尸首,大抵是埋在了此处,长龄是救过驾的,兴许会有墓碑。

  卿云立在宫人坟前,只觉面前一片荒芜,满是坟包,墓碑也不少,他没有时间一个个去找到长龄的墓,便在宫人坟前,将他抄的经书一气烧了,他现下在宫里头除了当差便是抄经,每抄一字便心痛无比,长龄素日模样总浮现在他眼前,二人相爱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

  “长龄,”卿云哑声道,“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替咱们报仇。”

  卿云眼中又滴滴落下泪来,泪入火中,烟消云散。

  卿云背了包袱离去,按照记忆中瑞春所说的地址找寻,不多时便在京郊附近找到了一处小院,卿云在心中仔细核对了,抬手轻敲了敲院门,大约敲了两三遍后,他听得里头女人声音回应。

  “来了,是谁呀?”

  门内女人问道,却并不开门。

  卿云低沉道:“我,卿云。”

  片刻之后,院门便开了。

  尺素的脸映入视线时,卿云这才发觉有些事,他其实从未忘记。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尺素的相貌和他记忆中相比,自然年长了不少,她如今已是近五十的老妇人,眼角眉梢全是皱纹,面庞沉静,隐隐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子。

  “卿云?”

  尺素面上神情极其惊讶,她看着卿云,似在辨认,这是否是她记忆中她教养过的那个小内侍。

  “怎么,你很诧异我还活着是吗?”卿云冷冷道。

  他一开口,尺素便知,是他,那种语气,那种眼神,仿佛恨着这个世上所有的人与事,他竟一点都没变。

  尺素神色淡然,后退了半步,道:“进来说话吧。”

  卿云入内,这是个独院,院中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下藤椅石桌,桌上竹筐里铺着的似乎是些草药,藤椅旁的小案上搁着打开的剪子,尺素过去收起剪子,将竹筐挪进屋,又端了茶出来,道:“坐下喝茶。”

  卿云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能那般若无其事,他看着站定在石桌前的尺素,忽然莞尔一笑,“瑞春死了。”

  尺素平静道:“我知道。”

  卿云指尖蜷起,他懒得再同她废话,上前两步,在尺素面前站定,道:“我今日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我的父母是谁?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对吗?我到底是从哪来的?!”

  尺素神色依旧淡然,“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做什么?”卿云手指了自己胸口,“我难道连知道自己父母是谁都没资格?!”

  “不是有没有资格,是你知道这个又有何意义?你的父母都已死了,你是个孤儿,”尺素看向卿云,“你既能出宫,应当是没听瑞春的话,出了玉荷宫了,我问你,你如今在宫里的日子可好过?”

  卿云冷笑,“好过,好过得很!”

  他解了肩上包袱扔下,“这是丁开泰给你的,我如今跟他一般在御前伺候,风光得很!”

  “既这么风光,怎么眼肿成那般?”

  “……”

  尺素轻叹了口气,她郑重道:“你如今应当明白,为何我与瑞春要将你关在玉荷宫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卿云只定定地看着尺素。

  尺素叹了口气后又坐下,倒了一杯清茶,道:“你既来寻我,那便很好,在御前当差,怕是更不容易,我是帮过丁开泰,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了,你切莫挟恩以待,平素只当没这事,还能留些情分,关键时刻,他兴许还会拉你一把,再熬上个几年,等熬到大赦或是年限到了,你有那个福气,我也有那个福气的话,你便出宫还是到这儿,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帛,够你我二人养老了。”

  尺素起身将手上茶递过去,却被卿云抬手狠狠打翻。

  “你少在这儿假扮好人,”卿云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尺素,“你当真以为我将幼时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是啊,幼童哪会记得什么呢,除非是切肤之痛,否则哪会记得……”

  卿云眼中布满血丝,渗出点点泪光,“我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怎么对我的!”

  幼时记忆已然模糊,最深刻的便只有……一向对他虽说不冷不热,也还勉强算是疼爱的尺素姑姑,那日忽然将他抱起,便毫不留情地下了手。

  “是你,是你把我变成了太监——我恨你——我一直恨你——”

  卿云抬手,将石桌上茶壶瞬时扫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在宫中受尽那疯妇的欺凌,还有你——”

  卿云双手死死地握成拳,“你知不知道,那个疯妇对你有样学样,没事便掐捏折磨我,你一走了之,又怎知我在宫里每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我简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尺素扭过脸,冷厉道,“也总比死强!”

  “若非我在你幼年时对你那般,你便要受一次阉割,你可知,那才是极刑?!一个不小心才会真的送命!”

  卿云笑了,他眼中含泪带笑道:“你终于承认了,是你……”他抬起手猛地抓住尺素的肩膀,双眼赤红地盯着尺素,“是你把我拐进宫的,是不是?!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你是谁,你到底和我、和我的父母有何冤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卿云嘶吼着,尺素却是不答,她略有些疲惫道:“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好、好、好——”

  卿云连说了三声好,他颓然地放下手,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今日不说,我来日总能查出真相,到时,我必杀你。”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只见卿云白面红唇,眼中血红,乌发略有些凌乱地黏在面上,当真是犹如恶鬼转世。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无论你怎么想,总之,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都是为了我好……”

  卿云喃喃道,他一面点头,眼中一面落下泪,“好,你们都是好人,”他一点点抬起脸看向尺素,“那便只我不是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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