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上回见面,我便说过,待我查得身世真相,我必杀你。”
卿云淡淡道,他轻一抬眸,尺素仍是那般安之若素的模样。
“如今,我已知道了。”
尺素身上一颤,看着卿云的神情竟有几分痛苦,她那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卿云。
“当年知晓此事的人,在永平七年时,几乎都撤出了宫,”尺素目光下移,看向卿云身上的白狐大氅,“你已获得了皇帝的宠爱,是皇帝告诉你的?”
卿云心下一震,尺素果然聪慧,她到底是什么人物?
卿云坐了片刻,站起身,从座位走到尺素面前,他深深地看着尺素,忽然跪了下去,尺素身上又是一颤,眼瞳微震。
“姑姑,”卿云道,“求您让我做个明白人。”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转过脸,掌心按住眼瞳,抹去将要渗出的湿意,她原本打算将这秘密一直带到地底去,这个孩子,是她亲手养大的,藏在冷宫,没有奶水,一口口嚼烂了给他,她心下道,活与不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尺素放下掌心,再转过脸时,眼已红了,她看着满脸渴求的卿云缓声道:“你的生母,名叫玲珑,是七窍玲珑的玲珑,她、我,还有瑞春,我们三人是同乡。”
卿云身上一软,人已半坐在了狐裘大氅上。
听皇帝说和听尺素说,全然是不一样的感觉,皇帝始终是皇帝,他们和他,才是真正的事中人。
“我同玲珑并非同期,我比你娘虚长几岁,原也是在不同的宫里当差,直到我们都被调到了惠妃宫里头,那时惠妃正得宠……”
三人在惠妃宫里相遇,彼此性情不同,尺素沉稳聪慧,瑞春内敛腼腆,玲珑活泼跳脱,三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却都是难得的投缘,在这宫里头遇见,很快便成为了至交好友。
惠妃得宠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转瞬失宠,宫里头的宫人日子便也难过了起来。
尺素不是没想过另寻出路,只是,她一个人可以,瑞春和玲珑呢?这两人,一个老实,一个糊涂,她没那个本事把两人全都带上,还不如在惠妃宫里头,就那么清清静静地熬日子算了。
只有件事,打破了他们清苦,但还算平静的日子。
玲珑,有身孕了。
当玲珑哭着告知尺素时,尺素吓了一跳,“皇上宠幸你了?!”她立即道,“皇上知道吗?”她心下慌乱,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玲珑,别怕,我来帮你!”
玲珑哭着摇头,“不,这不是龙种……”
尺素如遭雷击。
前朝内宦作乱,当时宫里头已经乱起来了,内侍们纷纷将自己的亲眷给塞进宫,这些亲眷当中便有阉割时使了钱,阉割得不干净或者说故意留茬的。
玲珑是被人欺负了。
“你的生父是谁,你娘始终不肯说,我想她是怕我去报复,她知道,我一定会去报复的。”
尺素平静道,“不过也无妨,皇上破城时,将所有不干净的内侍全杀了个干净,那作孽的人应当也在其中了。”
卿云瘫坐在地,眼中落下眼泪,“所以,你恨我……”
“是,”尺素毫不迟疑道,“我恨你!”
卿云眼中簌簌落泪。
怪不得,怪不得尺素对他时好时坏,瑞春对他也一向只是保命,他们心里头恨他,恨他是个孽种……
“倘若不是你,玲珑和我,甚至瑞春,我们是有机会出那宫的——”
玲珑显怀之后叫惠妃给发觉了,惠妃恨得要杀玲珑,尺素便跪地求饶,谎称玲珑这是怀了龙种,惠妃到时可以挟子复宠。
惠妃却是给了尺素一耳光,“放屁!皇上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尺素懵在当场,惠妃最终还是没杀玲珑,宫里头已经没几个人了,惠妃失宠之后,也只剩下几个人对她不离不弃,主仆之间竟是也生出了几分情谊。
尺素原本想劝玲珑拿掉这个孩子,玲珑性子一向摇摆,尺素药都拿来了,玲珑迟疑多日,竟舍不得了。
“姐姐,他是条命啊……姐姐,我求求你,如今宫里头乱得很,我将他生下之后,便送到寺里头去,也好叫他赎去一身的罪孽……姐姐,你就当我糊涂吧……”
尺素恨不能端了药往玲珑嘴里头灌,但看着她泪眼婆娑,又怎么忍心?
一直到皇帝破殿,产子、母亡。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将你送出宫?”尺素摇头,“恐怕我若有此举,皇帝便会疑心你是前朝血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了。”
“将你留下……”
尺素看向泪流满面的卿云,“便是今日了。”
“所以皇上说的都是真的,是他一刀将我剖出?”
尺素仍还记得年轻的帝王一刀剖腹,将那浴血的孩子单手抱出,又递给了她。
尺素抱着孩子用力擦拭面孔,却发现那孩子眉峰处一点血迹不停地渗出,原是皇帝的刀割破了,她抬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眼神告诉她,这个孩子若真是内侍之子,便可以活,只不过,要在宫里头活。
她和他都没有别的选择。
她恨他,却又不恨他。
玲珑死了,他是玲珑拼死都想生下的孩子……稚子何辜?
只终究也不能真心爱他,使了钱替他在宫里头上了名目,永平七年,皇帝大赦,她离开了皇宫,也离开了他,瑞春是内侍,也是孤儿,他不想出宫,也出不了宫,宫外头没有他的位子。
“你放心,我会尽量护他性命,娘娘……虽是越来越疯,总也还记着他是玲珑的孩子,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
尺素平静地望着关闭的宫门,“他若有福分,能在这宫里头活下去,是他自己的本事,他若无福,那也是他自己的命。”
“你若恨我,也是应当,若想杀我,我也无怨,横竖活着也便是这般……”
尺素摸了茶杯,天很冷,茶水已经凉了,她喝了口冷茶,心中无比平静。
卿云坐在地上,眼中不自主地流着眼泪。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炭盆里的炭都渐渐烧不动,屋子里也渐渐变冷时,卿云才终于再度开口。
“你说的不对,活着,永远比死了强。”
卿云仰头看向尺素,他双眼通红,面上却是写满了倔强。
“你还坐在这儿,便是最好的明证!”
尺素端茶的手一抖,她看向卿云,卿云高高地仰着头,他身上的华服玉簪,此刻都比不上他眼中射出的光芒,“便是出身再低贱,再卑微,我也要活!我不仅要活,我还要活得好,活着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尺素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又忽然垂下眼,“死了怎会比活着好?我问你,倘若玲珑瑞春都能活着,你难道会不高兴,不欣喜吗?”
尺素浑身再是一震,她听着卿云的话,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多年来竟头一次产生了剧烈震颤。
是啊,她多么希望,他们三人都还活着,哪怕还是在惠妃宫里头,过着最清苦的日子……手中茶杯因颤抖溢出凉了的茶,尺素垂下脸,眼中也终于滴滴落下泪来。
卿云不知道齐峰在不在,他听不听他的话,他始终是皇帝的人,也不知道长龄的事,皇帝知道多少,兴许是知道了,但根本不在乎,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曾爱过一个同我一样的内侍……”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她心下震惊,震惊于母子二人的命运竟吊诡地出现了重合,她原以为卿云要做出怎样的剖白,却只听他垂着脸,淡淡道。
“后来,他死了。”
短短五个字,却是不知说尽了多少苦楚。
尺素心下猛颤,却是想到了玲珑死时,她那心中痛楚的绝望。
是啊,活着,只要活着,她多么希望她还活着……
“我希望他活着,”卿云抬脸看向尺素,“姑姑,活着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