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些忘了,”李崇语气稍稍轻松,“你今日不归,又跑来……父皇很生气,你可有解释之语?”
“我用得着同他解释吗?他若不高兴,杀了我便是!”
“别说这般赌气的话……父皇,他也只是关心你。”
李崇语气柔和中带着一丝怅然,“我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在意一个人。”
卿云讽刺,“齐王殿下羡慕了?”
“谈不上羡慕,只是……”
李崇缓缓道:“从前我一向认为父皇的性子便是那般,冷心冷情,既然如此,他做什么,我们做儿子的,也都只有承受。”
“那日在围场,我想,二弟也是极震惊的,我们都以为父皇是个永远不会动心的人,无论是对儿子,还是对他人。”
“你令父皇动了心,”李崇看着卿云素净倔强的侧脸,“在其位则谋其事,卿云,你到底在抗拒什么?你是怕自己也会对父皇动心?”
卿云猛地回头看向李崇,李崇神色淡然,那双眼睛却又是与那父子二人截然不同,卿云抿了唇,只这一瞬,他什么都没想,只张口道:“你胡说!”
李崇笑了笑,“是否胡说,你心中明白,其实对父皇动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且他正值壮年,相貌英俊,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又那般待你,你不对他动心,那才奇怪。”
“你不要再说了……”卿云用力抿住唇,“他只是想管着我,困着我,他从前三番五次那般对我,害我受了那么些罪,我永远——”
卿云戛然而止,不知是怕叫齐峰听见,还是他真的做不到。
李崇微笑着看着卿云,“那么二弟也永远不会叫你动心了?”
卿云闷闷地不说话,他后知后觉,觉着同李崇聊他和他父亲、兄弟之间的情愫也实在太奇怪了。
马车内壁镶嵌了明珠,那幽幽的光芒映照着卿云如玉般的面容,他的神态之中充满了痛苦、忧愁、纠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内宦,怎会有如此多的情肠?让人禁不住想要钻到他的心里去看一看……
马车进了宫门,李崇缓声道:“父皇在甘露殿等你,”他又笑了笑,“你是头一个让他在寝殿中等着的人,这么看来,仿佛父皇才是那个等待你临幸的人。”
外头适时地传来一声咳嗽,大约是齐峰让李崇注意言辞,别说得太过火。
卿云低垂着脸,被李崇这句话微妙地取悦,只面上不显,“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同人不过多说两句话,他都要不高兴。”
李崇笑了笑,他的笑声很轻,听着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好似一阵微风,“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莫说父皇是皇帝,他便是贩夫走卒,也是会吃味的。”
卿云终于又看向齐王,他那气因这一路谈话隐隐减了几分,那双含情眼在李崇眼中甚至有几分娇嗔,“齐王殿下很高兴看到你父皇吃味啊。”
李崇笑容加深,“是啊,看到父皇吃味时的那张脸,令我觉着我对父皇不是那么敬畏了,原来父皇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也会为情爱之事所困。”
“咳咳咳——”
外头齐峰越咳越大声,卿云不理,反而道:“他真的爱我吗?我看他还是更爱自己,为了自己痛快,便想一直拘着我。”
卿云说完,忽然愣住。
皇帝待他,不就如同他待长龄吗?!
他爱长龄,想享受长龄对他的爱,便也将长龄困在那小小的院子里,还想着给长龄找个合适的小差事,既能叫长龄不那么郁郁,还能让他时时见到长龄……
卿云面色微白,他竟在这时才猛然察觉他曾经竟同皇帝做了一样的事!卿云心下立时慌乱,便好像是头一回照镜子的稚童发觉自己的模样竟同自己想象当中不一样那般慌乱。
李崇见卿云神色有异,便劝慰道:“父皇他终究是皇帝,你不能对他过分苛刻。”
卿云垂首不言,他被自己忽然露出来的真面目吓到了。
马车停了。
李崇最后道:“你便哄哄父皇吧,他心里还是很爱你的,方才听到消息,说你未归,父皇脸色都变了,知你去了天香楼,父皇竟未生气,而是先松了口气,之后才想起来动怒。”
卿云心下正乱成一团,也不同李崇再多说,径自下了马车,甘露殿就在眼前,卿云却是踌躇起来,他不是害怕皇帝,而是害怕自己。
“云公公?”齐峰小心翼翼道。
卿云原地蹲坐了下去,双手抱住膝盖,将脸贴在膝上。
齐峰给一旁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连忙入殿回禀,片刻之后又出了殿,却是对齐峰隐晦地摇了摇头。
齐峰心下叹气,知道这两位主是又在互相斗气了。
他是个粗人,实在不明白二人为何一阵好得蜜里调油,一阵互不理睬,一阵又剑拔弩张……更叫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皇帝居然同个小内侍也赌起气来了。
正值盛夏,卿云坐在外头,阵阵夜风吹过,今夜到底是谁乱了他的心?
卿云不肯回去哄皇帝,为何不是皇帝来哄他呢?这念头一出,卿云便又是浑身一震,因为皇帝心思同他一样,都盼着爱自己的人能来哄自己。
明白自己竟同皇帝是一样的人,卿云心中竟涌上阵阵悲意,因他心中万分明白他渴望的到底是如何的爱,是像长龄那般献出一切甚至包括性命的爱意,那么自然皇帝对他的要求也是一样了。
卿云将自己抱得愈紧,他是永远不会那般爱一个人的,他从来只有自己,献出去,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周遭一片安静,静得仿若连蝉鸣都不见,宫中今夏是少蝉鸣,因卿云难眠,皇帝命人将宫中蝉都捕了个干净。
肩头落下衣衫时,卿云恍惚未察,因那衣物轻柔,如同夜风吹拂而过,带来阵阵龙涎香和檀香混合之味,卿云慢慢抬起脸,却见皇帝正负手看着他,卿云转了下脸,肩头正是皇帝明黄的外袍,上头五爪金龙正冲他张牙舞爪,面容却是憨态可掬的。
卿云又抬眼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着他,宫人侍卫早已不知不觉中散去,二人静静地对视良久,皇帝俯下身,将人打横抱起,卿云乖顺地坐在皇帝怀中,搂着皇帝的脖子,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皇帝一路将他抱回殿内,在软榻坐下,也未曾将他放开,仍令他坐在他怀里。
“闹够了?”皇帝道。
卿云手臂微紧,抬眼看向皇帝的淡色眸子,“不够。”
皇帝道:“还想怎么闹?”
卿云道:“闹到皇上愿意为我妥协。”
皇帝道:“若朕不肯呢?”
卿云幽幽地看着皇帝,“那我就去死。”
“从前只是哭闹,如今终于要上吊了?”
“便是上吊,也是皇上逼的。”
卿云说着这话,脸却是又贴到皇帝脖颈处蹭了蹭,“李旻,你更爱我一些好不好?我不要还像从前那般时时去琢磨你的心思,”他手指在皇帝龙袍上的龙纹描摹,“从前我可以忍,可以压下自己的心绪去迎合讨好你,可如今……我做不到了……”卿云抬脸,轻轻在皇帝脖子上的伤痕亲了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李旻。”
皇帝低垂下眼,卿云的一双眼简直柔情似水,他不肯一句话落到实处,却要皇帝为他再作让步。
皇帝抓住了卿云的手,卿云正渴望地看着他,其实皇帝何尝内心不同样有着这般渴望,可他是皇帝,注定无法如卿云这般毫无顾忌,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昭告天下。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卿云,那股冰冷的怒意早在卿云剔透的眼中慢慢融化,他道:“卿云,朕愿意为你再退一步,你只需答应朕一件事。”
卿云看到希望,立即道:“皇上你说!”
“除了朕,”皇帝紧紧地攥了卿云的手,“朕不许你再对任何人花心思,你应当也明白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