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痴痴地一笑,胸膛缓缓起伏,扑到桌上,捧起经书抱在怀里,不,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长龄……
长龄、长龄……
卿云猛地开始撕扯那经书。
都怪长龄!若不是他心里担了他的死,要为他报仇,他安分过他荣华富贵的日子不什么事都没有吗?!
卿云用力撕扯着经书,他一面哭一面吼,吼到最后嗓子疼得难受,抓着经书碎片倒在榻上,不知是睡还是昏过去了。
到了后头,卿云便有些糊涂了,算不清到底是十五日还是十六日,拿了碎瓷片在墙上做了记号,手握着那锋利的瓷片,心下大颤,魔怔地盯着那瓷片,过了许久,才如梦魇醒来一般大叫一声,将那碎瓷片扔得远远的,跑到床上钻进被子里。
不要,他不要发疯。
卿云死死地咬住唇,想一想长龄,想一想尺素,想一想李照,想一想苏兰贞,哪怕想一想秦少英……
秦少英,秦少英那日带他出去玩,原来京城里头那么好玩,那么有趣,有许多他没吃过的吃食,没见过的戏法,原来宫外头真正的世界是这般的。
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滑落,卿云坐在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小小一团,他的喉咙沙哑疼痛,嘴唇粘连在一块儿,那个陌生的字眼从他唇间逸出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娘……”
卿云怔住了,泪珠子挂在面颊上,随即更加强烈的声音从他嗓子里不受控地迸出来,那已叫人听不清具体的含义,只是被抛弃在人间的小兽发出的求救哀鸣。
谁来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卿云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滚磕头,额头隔着被子一下下砸下去,很快便砸得他头脑眩晕发红,他倒了下去,依旧躲在被子里,嘴唇颤抖,一声声,还是在叫娘。
不知又过了几日,卿云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他不再求救,不再咒骂,也不再嚎叫,只成日里躺在榻上,能不动便不动,脑海里几乎什么都没想。
那日秋高气爽,外头拆东西的声音传来时,卿云依旧躺在榻上未动。
等到门被打开,有人的脚步声传来时,卿云仍是一动不动。
丁开泰满眼心疼地看着躺在榻上的人。
床榻早已被糟蹋得凌乱无比,被关了一个月禁闭之人肌肤白得如同透明一般,面上神情不知是麻木还是平静,原就是巴掌大的小脸,一瘦,让人见了简直心惊。
“卿云,”丁开泰柔声道,“皇上放你出去了。”
卿云依旧是没有反应,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屋顶,屋顶上不知何时爬进了只蜘蛛,那蜘蛛勤快得很,日夜不停地结网,那网越结越大,大得已将它自己都困住了。
丁开泰见他这般,忙后退半步,让跟随过来的御医替卿云诊脉,卿云仍是一动不动,任由御医拉了他的手搭脉。
御医看向丁开泰,轻轻点了点头,丁开泰心下安心不少,忙柔声安慰道:“小祖宗,别赌气了,皇上还是喜欢你的,这不那么快便放你出来了?听丁公公的,别想不开,赶紧起来梳洗去拜见皇上,皇上也想你了。”
卿云仍是不动,只定定地看着那蜘蛛坐在自己结的网上。
丁开泰无法,便挥了挥手,几个宫人鱼贯而入,将卿云轻轻从榻上抬了下来,卿云软骨头一般,抬他的几个宫人也暗暗心惊,觉着卿云比先前瘦了许多。
关禁闭原是宫里头对宫里头犯了错的妃嫔或是奴才用的手段。
一般奴才都是关在又小又黑的暗房里头,吃喝也都是些残羹冷炙,卿云被关在这华丽的屋子里头,一应吃喝不缺,已算是不错的了。
只宫人们一向知道他有多受皇帝宠爱,骤然受罚,心中打击一定比身上更大。
几人抬着他入了浴池梳洗,怕他滑下浴池,只能下水扶着人,待替他穿好衣裳,戴好幞头时,卿云终于反应过来,他像是从大醉中忽然醒来,按着宫人搀扶他的手,低声道:“放开我。”
他的嗓子比先前更哑了几分,宫人们迟疑犹豫,卿云已自推开了他们,只宫人们一撒手,卿云便倒了下去,吓得宫人们连忙跪地去搀扶。
“别碰我。”
卿云趴在地上一字字道,宫人们为难道:“云公公,皇上还在等您呢,您就别生气了,这一个月,皇上也不好过,每日都要询问您的近况。”
卿云面无表情,他是想笑的,只是笑不出来,脸上僵了一般,做不出表情,他道:“我知道皇上疼我,只我如今这副模样,羞见天颜,你们将我抬回去吧,过几日我再来拜见皇上。”
“去将我的话转达给皇上,”卿云眼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砖石,“说我愿做李夫人。”
宫人们跪在地上还在迟疑,卿云道:“去吧,皇上,会答应的。”
有平素里胆子稍大些的宫人去回了皇帝,皇帝果然同意了,于是众人又将卿云抬起,卿云摇头,“我下来,你们搀着我。”
在宫人的搀扶下,卿云一步步又走回了那院子,多日不下地的脚也终于慢慢恢复了些力气。
屋子已被重新收拾过了,里头的物件几乎是一应全换了新的,卿云让人搀扶他躺到榻上,他抬眼一瞧,顶上的蜘蛛没了。
*
清茶落在案头,皇帝瞥眼过去。
卿云低眉顺眼,双手垂在身前,面庞白得恍若透明,更显出那一点红痣的鲜艳夺目,原本便清冷的神情如今更是冷到了骨子里,仿若看一眼便会被那冷意刺伤。
皇帝不说话,只拿了一本折子扔在案边。
“程谦抑的调令,朕令他填上阿含的兵部侍郎之位,这下高兴了?”
卿云面孔低垂,仍是不言不语,皇帝轻叹了口气,拉了卿云的手,卿云倒也没反抗,皇帝拉着他在龙椅上坐下,二人这般静坐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
“你令朕想起梓潼。”
“从前,年少夫妻,也曾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候,可等到朕登基之后,一切便开始慢慢变了,”皇帝握着卿云的手,低声道,“朕知道会变的,只是当朕真的看到那些变化时,仍是不由心惊,这也是朕不希望你掺和到朝政的初衷,朕希望你不要变。”
卿云很平静,不知怎么,他如今在皇帝面前,心下竟再难起任何波澜,对于皇帝说的,他甚至不感到愤怒,而是平静道:“那么皇上呢?在先皇后眼中,何尝又不是自己的夫君变了?”
皇帝没有反驳,他低低道:“或许是朕错了,人人都会变,这是没法子的事。”
“是啊,我也变了,从前太子要宠幸我,我心中千般委屈万般不愿,后来我却心甘情愿躺到了皇上榻上,皇上,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说,你会给我想要的一切,比太子给得更多。”
卿云今日面上头一次露出了神情,那是个有些讽刺的笑容。
“我怎么觉着却是皇上一直在从我身上拿走你想要的一切呢?”
皇帝抬眸看向卿云,卿云的眼睛剔透地反射出他自己,一个贪婪、多疑、索求无度的君王。
皇帝垂下脸,看着卿云在他掌心里的手。
一个月的时间,卿云被关了一个月,皇帝也将自己的心门紧闭了一个月。
到底是去还是留?
“今日云公公一直在屋子里喊娘……”
皇帝手持着朱笔,心下竟像是被什么绞紧了一般。
他想起当年,他亲手将他从已然死去的亲娘腹中抱起,那么小小的一个小人儿,他当时都未曾想过他能活下去,活得那般拼尽全力,有声有色。
他要他的真心,要分他的权力……当年对自己的结发妻子苦苦哀求,都能狠下心来,毫不迟疑地杀掉结义兄弟的皇帝却在明知卿云想要什么时,心下产生了动摇,甚至最终偏向了……罢了,还是给他吧。
皇帝搂了卿云,他搂得很紧,“留在朕身边,这一生一世都留在朕身边。”
卿云没回答,过了半晌,才低声应答。
“若皇上有那个本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