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任由他玩弄自己的手指,除非李崇玩得过分,让他疼了,否则他便是毫无反应。
李崇也试着如苏兰贞般耐心地同卿云说话,一字字掰开揉碎,他从前惯会做这些表面功夫去敷衍人,如今不过重新捡起,去敷衍一个无知无觉的小内侍罢了,只卿云面对他,始终如偶人一般。
卿云的新师父来时,卿云正坐在窗边,苏兰贞还在时,经常带着他在窗边吹风看雪,苏兰贞今日不在,宫人们也带着他坐到了窗前。
身后脚步声响起,卿云依旧只看着那明亮的窗户,来人一直立到他身前,陪着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窗户,才垂脸道:“你在看外头的光?”
卿云没反应。
“能扶他到外头吗?”
“能是能……大人如今是很乖的。”
来人替卿云披上大氅,迟疑片刻后,抬起手,让卿云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出去瞧吧。”
卿云被人搀着手又慢慢走了出去。
搀着他的人动作很小心,合着他的步伐,一直慢慢走到殿外,雪停了,还没化,二人走到那尚在的雪人前。
“这个雪人是你堆的?很漂亮。”
同卿云说话之人,语气温和持重,既像是风也像是雪,卿云定定地看着那个雪人,过了半晌,他低低道:“人。”
颜怀瑾一怔,手掌在寒风中微微弯曲,“是,是人,雪人。”
原本,李崇打算让颜归璞进宫陪伴卿云,只颜归璞实在抽不开身,便推荐了他的小儿子,吏部侍郎颜怀瑾。
“我儿温厚,在家中教导幼子亦是耐心,”颜归璞笑眯眯道,“皇上尽可放心。”
颜怀瑾前年成家,家中已有幼子,素来行事也温和低调,从前颜归璞下野时,一直在家中深居,新帝登基,颜归璞卷土重来,这才推荐了自己的小儿子做官。
李崇对谁来领这差事无甚所谓,只要能取代苏兰贞便好。
颜怀瑾此人,李崇见过几回,印象却不深,少言寡语,这次召见宫来,亦是处处谨慎。
“你若教不会,便回吏部,”李崇沉沉道,“朕也不会为难你。”
“微臣必当全力以赴。”
颜怀瑾陪卿云在外面看了会雪人便搀扶着卿云回去,他先前已得了吩咐,便带着卿云坐好,教他写字。
卿云不会自己握笔,颜怀瑾拿了笔放入他手中,再握住他的手。
“今日,便教你……写这个‘人’字。”
颜怀瑾的气息同苏兰贞不一样,温暖中带着一股淡淡宜人的香气,那股香气松松地环绕着他,卿云跟着缓缓道:“……人。”
颜怀瑾手上一顿,余光克制地瞥了一眼卿云的侧脸,“是,是个‘人’字。”
颜怀瑾头一次教授便教会了卿云一个字,李崇满意之余,又是升起一股更深的躁意,苏兰贞可以,颜怀瑾也可以,卿云偏偏便是……不认他,旁人教会了,在他面前也还是那个模样,李崇嘴角笑容若有似无,“你下去吧。”
马车在宫外等待,一路驶回颜府,颜怀瑾推开书房门,颜归璞笑道:“回来了,快进来将门关上,外头冷。”
颜怀瑾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回身将书房门关上,再回过脸时,颜归璞已站起身,神色恭谨慎重地站到一侧。
“得送他出宫,”颜怀瑾道,“他不能再在宫里待下去了。”
颜归璞低声道:“殿下三思,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恐打草惊蛇。”
死里逃生,借了颜怀瑾身份的李照冷声道:“孤不是在同你商量。”
颜归璞垂首:“是老臣无能。”
李照万没想到叶回春会横插一脚,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方才离去时,他察觉李崇已对卿云起了杀心,对于这位兄长,李照再了解不过,哪怕再喜欢,他自己得不到,宁愿毁了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去,”李照道,“传密信给申屠牙,告诉他,时机已到,即刻动手。”
第185章
宫殿内,烛火高燃,一片寂静,李崇坐在御座上,面前折子堆积如山,处理完了,还有无数折子在等着他。
“皇上,雍州密信。”
“呈上来。”
李崇打开密信,信上内容刀光剑影,他面上神色却是很平静。
秦少英败了,意料之中,李崇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死。
秦氏内族和申屠牙同时背叛,秦少英居然还能够全须全尾地退出来,还真是小看了他。
李崇略微起了些兴致,只那点兴致也不过仅仅只是杯水车薪,他觉着他兴许也是得了同卿云一样的病,多少东西灌进去,都只是空空地落下。
“皇上,”密探低声道,“是否要在他回京途中安排截杀。”
“不必。”
李崇目光悠远,“让他回京。”
京郊官道,秦少英坐在马车之中,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凉。
申屠牙从雍州突袭,秦少英未觉意外,当初拉拢申屠牙,让他去雍州这离边境三州拱月之地的小州落定时,他同李崇都出了力,而李崇同他的结盟本便脆弱得如同一张纸,李崇是皇帝,申屠牙在二人之间最终选择李崇,秦少英心下也不奇怪,叫他心寒的……是秦氏宗族的背叛。
“阿含,别有怨气。”
同族兄弟刀剑相向,竟还有脸叫他别有怨气。
“风水轮流转,你们这一支在秦氏也未免得意太久了!”
秦恕涛虽是跟着先帝开国的大将军,实则在秦家这兴旺的一支当中本也算不得最鼎盛的,只秦恕涛一飞冲天,他自然而然也便成了秦氏的领头羊,此消彼长,原本强盛的几支便也渐渐衰败下去。
且秦恕涛为了保住自身,一向对同族都是多加约束,不许他们出头冒尖,秦氏族人在秦恕涛手里并未获得多少好处,反而心中藏了不知多少怨言,只碍于秦恕涛大将军的身份,只能隐忍不发。
如今秦恕涛已死,新帝登基,既给了许诺扶持他们,他们为何不听?
倘若他们不抓住这次机会,一旦秦少英得势,他们依旧是只能跟在秦少英后头拾人牙慧,吃人馊饭。
秦少英以为自己是在为氏族而战,然而氏族中人原来早便想要他们父子死了,他父亲辛苦一生,为了保住秦氏一族做出的种种努力牺牲,在那些被保护的人眼中却只是自私自利。
秦少英在马车中冷笑连连,他一向知李崇性子阴毒,未料他竟不知何时已将他们秦氏内部挑拨得分崩离析,然若非那些人心中本便存了异心,任李崇怎么挑拨也都是无用的,病在己身,怨不得旁人。
可叹、可笑、可悲……
外头风雪已停,好似都快过年了,秦少英损兵折将、满身风霜地回京,却不知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回到府上,秦少英先去给父母上了炷香,他跪在地上仰望着父母二人的牌位,心下一片空茫。
秦少英忽然觉着很累,自小在宫中长大,他早早地便看透了皇帝的冷酷无情,告诉自己绝不步他父亲的后尘,可如今来看,他似乎只有这一条路走,只要他提步,他走上得便只有他父亲的老路。
边境军队的副将从前多受秦恕涛管束教导,譬如柴善等人,从来满脑子的忠君,对他心下实则也有不满,因李照死得蹊跷,李崇得位不正。
氏族、军队,从前秦恕涛最在意的两样东西,如今,却都在奋力要从他的手上挣脱。
兴许万事万物便是如此,越是想要紧抓在手上的便越是抓不住,秦恕涛费尽心思抓了一辈子,结果又如何?
秦少英在秦恕涛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上午,心下仍是空空荡荡。
李崇接到秦少英的入宫奏疏便是微微一笑。
秦少英还敢进宫,因他手中还有筹码,儋州的失利对秦少英是一重打击,只还不够。
李崇宣了人入殿,两位昔日的盟友见面,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皇上气色不错。”秦少英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