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见李照言笑晏晏,实在不像是要动怒,终于也略略放了心,他这一整日都担心自己莽撞之举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遭人构陷,他哪知李照满心国事,哪会在意他们奴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唤他前来,不过是因朝政胸中烦闷,逗逗他消遣消遣罢了。
卿云上前拿了帕子替李照擦手,“我也经了殿下您多日调教,总该规矩些。”
李照淡笑道:“是吗?我倒不知我调教得这般好。”
卿云将帕子递还给小太监,笑盈盈道:“殿下,传的晚膳可有我一份?”
李照莞尔,刮了下卿云的鼻子,“这才装了多久便原形毕露了?”
卿云笑道:“我饿了嘛。”
李照虽节俭,一顿膳食也要几十个菜,他也不过挑几个喜欢的略动几筷子,剩下的都赏了人,每常卿云侍膳后,总有一大桌子菜等着他吃。
有一回卿云大着胆子请求跟李照一块儿吃,李照当时神情难得显出了一点诧异,很快便又笑了,“你如今可真了不得,这是要蹬鼻子上脸了,敢跟主子同桌用膳的奴才,我可从来没见过。”
“殿下您总是一个人用膳,且又满桌的菜吃不完,吃不完反正也是要赏我的,”卿云笑着,“殿下,就让我陪你吧。”
李照思虑片刻,命人在他的桌旁布了个小案,让卿云在他身边用膳,自此,若是卿云来侍膳,太监们便自觉在李照案边布置一张小案,这对奴才来说,已是不可想象的恩典,不过主仆二人倒是都泰然自若,不以为什么大事。
卿云一面替李照布菜,一面也自己挑拣了爱吃的,虽说食不言寝不语,李照却不在意,与卿云说说笑笑,心情也舒畅不少。
今日原不是卿云值夜,李照想同他说话,便将他留了下来,也不要他伺候,命人在床榻下头多垫了一床被子,碳盆烧得很旺,屋内温暖如春,卿云也不冷,穿着单衣,解了发髻披散着乌发蜷在被子里陪李照说话。
李照想起卿云白日替个小太监求情,便又问起情形如何。
卿云已怕了这事给自己惹祸,连问都不曾,此时也只好道:“还未知呢。”
李照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虽是为同长龄争风,实在也算是做了一桩积德的好事。”
卿云听了,背上顿时出了许多冷汗,嘴唇都抖了,一时竟不敢回话。
李照朝榻下瞥了一眼,见卿云面色发白,便道:“怕什么?这不是在夸你么?”
卿云双手抓了被子,双眼怯怯地望过去,李照躺在上头,虽全无装饰,也只是披发素衣,且神色淡然,却也叫卿云一颗心揪紧了。
“过来。”李照道。
卿云不动也不作声,浑身都像是被冻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团着被子慢慢爬到李照床头,伏在李照下头,烛火映在他眼中,一双眼盈盈若秋水,李照看出他在卖乖,也不逗他,缓声道:“我待你,十件事也有九件事依,你怕什么?”
“您是太子,”卿云强平复了声息,“我也不是怕,是……是敬畏。”
李照笑了笑,“不错,论语到底没白学,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卿云见李照不似追究动怒,心中也终于有了盘算,反问道:“殿下不喜欢我敬畏,是么?”
李照道:“揣摩上意是要靠你自个儿想的,怎么能张口就问主子是不是?”
卿云抿唇笑了,“我人虽笨一些,胆子却大呢。”
李照来了兴致,侧过身,人面向卿云,含笑道:“你既自称胆大,那我倒有事考一考你。”
就着浅淡的烛火,李照将丹州之事浅浅说与卿云听了,卿云一听是国家大事,心头立紧,自也明白此事绝不容他这般的奴才置喙,若换了长龄,必定立刻请罪退下,不敢多言一句,卿云手攥着薄被,心头脸上都像是有火在烧。
“你且说说,”李照缓缓道,“修文之谏,我当如何?”
卿云心中闪电般地过了许多念头,一时退缩,一时亢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进,一步踏空万丈悬崖,若退,如履平地再难进益,是进是退,全在他一念之间,他也只有这一念的机会!
“要我说,仇大人的话,殿下一笑置之便罢了。”
卿云语调轻快,声音虽哑,听着却也还是一股烂漫的少年心性。
第22章
立冬当日,皇帝率太子、齐王,百官诸臣祭祖祭礼,卿云得以随行,虽不得近前观礼,远远地留在东宫辇车旁等候也是一份荣光。
寒风刮在面上,卿云微微垂着脸,眉眼秀美清丽,个头是在场宫人当中最小的,引得其他宫人们频频余光偷瞧,对卿云的身份大概也心中有数。
夹带之事,太子虽只是随口一提,宫里也是风声鹤唳许久。宫人们私底下都怕得很,生怕牵连进去,丢了差事,太监们都是断了根进宫的,要说出宫也是盼着年纪上来攒了钱财出去,有那么些钱傍身也能安度晚年,若是获罪被赶出了宫,那还有什么出路?
故而宫中太监凡在夹带中有过得益的都深恶卿云,如今见他俏生生立在太子轿辇旁,心中焉能不恨?再兼来喜被赶出东宫之事,众人听闻皆都悚然,对卿云又恨又怕,隐隐却也生出几分歆羡来。
前朝皇帝便是因内宦之乱而亡,故而当今宫里格外忌讳,太监们日子本就难过,便是内侍省的内侍也算不得什么恩宠,夹带一事还未查出什么,内侍省里的各位公公便都战战兢兢地自请惩处,生怕如王满春一般,一朝跌落万劫不复。
众人冷不丁地瞧见个小小的太监居然很得太子的宠爱,原本就是个最低等的杂役太监,短短半年的时间,摇身一变,竟穿起了七品绿衫,围上了银带。
东宫太监职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从五品下,且因太子和皇帝习性一般,一向对内侍平平,东宫从五品下的两个官职是空缺的,这般说来,那小太监在东宫太监当中已是地位不凡了。
乐声袅袅如天音般传来,卿云听得一声声“礼毕”由远及近,忙跟随众人跪下等候,又听得禁卫宫人们轻而快的脚步声在耳边穿梭,皇帝的轿辇先行,又等了许久后,才轮到他们东宫。
卿云是随侍的太监,只跟在辇车旁,低着头小心行走便是,他入了东宫半年,也学了许多规矩,跟着众人该停便停,该跪便跪,一眼不敢乱看,便连呼吸也不敢错一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等候太子上辇。
杏黄鞋尖在眼下一掠而过,卿云随着众人起身,他轻呼了口气,身上轻抖了抖,想将满身的寒气抖落。
“圣驾回銮”
前头太监一声高唱,卿云屏了下气息,又等了许久,东宫的车辇也行进了,卿云方才跟着队伍迈出脚步,他个子小,旁人迈一步,他要迈两步,脚步便比别人碎些,又头一回出席这重大场合,难免心中紧张,生怕出乖露丑,故而盯着地面走得万分专心。
李照在辇车里,透过那绫罗纱窗便见车旁一小小身影碎步紧跟,心中顿生怜意,方才他入辇车时,见卿云跪在地上,比旁人都小了一圈,瞧着格外单薄。
“卿云。”
卿云听得呼唤,脚步一顿,旁边人走出去,他立时落在后头,忙加快了脚步,一面快走一面仰头看向李照方向,心里埋怨李照多事,面上还是恭谨回道:“奴才在。”
薄窗被推出个缝隙,卿云没瞧见李照的脸,只瞧见了李照垂下的手,那手里正拿着个杏黄色祥云缎套子裹着的手炉。
卿云怔了片刻,余光四下转动,脸色微红,忙抬手踮脚奋力接了,手炉温而不烫,卿云两手攥着手炉揣在袖子里,心下紧张地扑通乱跳。
李照合上了窗,自取了辇车里另外的手炉,想着方才他从窗户缝隙中瞧见卿云白里透红的小脸,面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笑意。
今日宫宴,卿云随着李照入殿休息更衣,李照下车辇时顺手往卿云的袖子里一捞,将那冷了的手炉给拿了回来,进殿时丢给了宫人。
众人上前替李照净面更衣,卿云也上前解玉环,李照低声问卿云:“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