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吃宵夜,”长龄温声道,“你去了一日,一定饿了。”
卿云笑了笑,“是啊,宫里规矩大,我还真是一直饿着。”
两人面对面吃宵夜,长龄忽然道:“其实这些赏赐都不算什么。”
卿云抬起脸。
长龄动了动羹匙,抬眼对卿云微微一笑,“我倒觉着太子赏你的那些柑橘才最珍贵。”长龄眸中光芒内敛,卿云觉着他似有话想说,长龄却是低下头不言语了。
卿云心中微动,“长龄,你是想家了吗?”
长龄手上动作一顿,抬眼又冲卿云笑了笑,“我想什么家呀,东宫便是我的家。”
卿云听他言语中有松口的意思,忙道:“小山子的娘救下来了,病也好了,小山子高兴得很,长龄,恕我说句冒昧的话,你既平素常能出宫,何不去探望家人?我听你说话的口音,你是京城人吧?”
长龄仍是淡淡微笑:“东宫便是我的家。”
卿云见套不出话,也觉无趣,低头自吃自己的夜宵,羹匙在碗中搅动,时不时地将余光轻瞥长龄。
这人身上有秘密,那一条瘸腿,那一手好字,还有他明显比普通太监更显强健的身形,难不成长龄先前不是太监……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侍卫之流?后来才成了太监?
卿云一面想一面心说若果真如此,那长龄也真是够倒霉的了,低头轻轻抿嘴一笑,觉得很畅快。
“昨儿赏你的斗篷,今天便披上了,不错,”李照转头望向正解斗篷的卿云,赞道,“红色极衬你,鲜亮喜气,好看。”
卿云将斗篷交给太监,上前行礼,“多谢殿下赏赐。”
李照笑道:“难得你还会谢恩。”
卿云起身,笑盈盈道:“殿下胡说,我哪有那般不懂规矩。”
“都听听,奴才说主子胡说,还说自己懂规矩,可见是个刁奴。”
一旁太监都凑趣地笑了笑,不敢胡乱多嘴。
如今卿云这“没规矩”的得太子宠爱,其余小太监们也不是没思量过效仿争宠,可一来实在没胆,二来也明白卿云年幼貌美,本就讨喜,若没那本钱,硬去效仿,惹了太子不快,他们可就完了。太子仁厚是不假,可也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动了怒,来喜便是个例子,在东宫伺候本就是好差事,何苦折腾?
李照召了人来议事,卿云在旁伺候,余光一眼便先瞥见了杨沛风,他记得这个人,这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命人打了他五杖,打得他皮开肉绽,险些丢了半条命。
因前些时日,太子同他提过丹州之事,故而今日卿云并未听得云里雾里,众人议论之事他大致也都听明白了,太子一番安排,是铁了心要派人去丹州抓住那些人贪腐切实的把柄,与齐王作对。
昨夜立冬宴上,齐王就在太子下首,卿云没敢瞧。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李照道,“杨沛风,你留下。”
卿云不由多看了杨沛风一眼,他这才发觉这人的相貌和那日在宫外见到的中年男人有几分相似,都是瘦长脸,只不过那中年男人眉宇间比这眼前的杨沛风显得要更刚强几分。
“过了这么些时日,你可想明白了?”李照淡淡道。
杨沛风立即跪下道:“前日是臣糊涂,父亲已教导过臣,臣已知错,万请殿下恕罪。”
“你是糊涂。”
卿云极少听李照语气这般冷冷的,李照虽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平素却很温和,无论是同下臣议事,还是吩咐宫人,都是温声慢语,他难得语气一冷,便是在旁不相干的卿云都不由屏住了声息。
“杨沛风,你父亲是个难得的好官,孤希望你也是,”李照道,“孤看重你,非你父亲之故,也非你姓氏之故,别让孤失望。”
杨沛风长拜颤声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下去吧。”
杨沛风后退出殿,卿云望着他出殿的方向,这才慢慢将那口屏住的气悄悄呼了出去。
“可都听明白了?”
李照冷不丁地发问,卿云先是一愣,转眼发现李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卿云心下一紧,也并不退缩,反笑道:“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要殿下你再细说给我听才好。”
李照莞尔,偏了偏身子,笑道:“这是不仅要我当你的习字师傅,还要我教导你朝政之事,你可知这是犯了宫中大忌讳?”
卿云也仍笑着:“我一向待在玉荷宫里,宫中的忌讳都不大知道,”他歪了下脸,狡黠道:“如今在东宫,也只知太子贤明,一不会同奴才置气,二殿下不是曾说过,只我们二人时,我什么话都可说吗?”
李照摇头,“这话我可没说过,你这是篡改我话里的意思。”
卿云道:“那便是我刁奴本色了。”
李照被卿云逗得大笑,伸手拉了卿云的手,“别贫嘴了,快坐下写字。”
李照喜欢圈着卿云看他写字,因卿云洁净,身上总散发着淡淡香气,冬日里便是个大号的手炉,虽然殿内也不冷便是了。
卿云正认真写字,忽然肩上一沉,是李照把下巴搁在了他肩头,“我怎么觉着你好似又长高了些。”
“是,”卿云一面专注运笔,一面回道,“内直局的人说我又长高了一寸。”
“不错,长得挺快。”
李照手掌环了下卿云的腰,“怎么腰还是这般细?素日里,我瞧你吃得也不少啊。”
卿云笑了,他腰上怕痒,“殿下你也吃得不少,我瞧你也不胖啊。”
“好啊,敢这般排揎主子。”
李照两手立即挠了卿云,卿云自被李照抓了这怕痒的把柄后,常被李照挠痒,他躲,也不是真躲,陪着李照玩闹罢了。
闹了一阵后,李照又叹气,他抚了卿云的乌发,“杨沛风是个人才,可惜被家中拖累。”
卿云道:“殿下不是很看重杨大人的父亲,要派他去丹州吗?”
李照笑了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
卿云虽不懂朝政之事,也因此李照才随便与他闲谈,就是看他年幼无知的缘故,不过卿云也懂些大概道理,皇帝既都已听了齐王的建议,李照还派杨新荣去丹州彻查贪腐,这不是公然同皇帝唱反调吗?
丹州之行,杨新荣恐怕九死一生。
卿云心中还恨着杨沛风,故而对杨沛风的父亲也无甚好感,只是见李照面上笑容清浅,就这么轻飘飘地将自己的心腹爱将往死路上推,也不禁胆寒。
“所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卿云轻声道,“杨大人如何被家中拖累?”
李照心里有些话不能同那些幕僚说明,仔细想来,除了自己心底盘算,竟无人可说,要说长龄,算是深得他的信任,可惜长龄是个极恪守规矩的性子,不敢逾越半步……罢了,李照一面轻抚着卿云的长发,一面道:“杨氏无人,杨沛风已是他们硕果仅存的年轻人才,若他折了,杨氏恐怕也就无望了,正因如此,他年纪轻轻便钻研权术平衡,凡事都想着如何保全自身与氏族利益,眼光如此狭隘,还怎么做大事?”
卿云听得似懂非懂,“杨氏,是先皇后的杨氏?”
李照又是淡淡一笑,“你倒敢说。”
卿云道:“此处只有殿下和我,我心知殿下因无人排遣才同我说,殿下既然开口,我何不让殿下说个尽兴呢?”
李照双目凝视卿云,先前他只觉着卿云好玩有趣,这一番话倒让他感到了贴心,可怜他小小一个人,在冷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不过稍加点拨,便能如此灵慧,他不由将卿云揽到身边,“若人人都像你这么懂事,那便好了。”
卿云背对着李照靠在他胸膛里,面上作了个冷冷的鄙夷神情,只是不叫李照看见,他柔声道:“殿下既爱惜杨大人,何不换了别人去丹州。”
“此去丹州,非杨新荣不可,”李照未同卿云解释其中道理,只说,“你以为我是因他姓杨的缘故,才格外看重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