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面上不露声色,将柑橘也一并分赏了如今几个在他手下得力的小太监,自然也不只光赏鲜果,金银赏赐还都是其次,他对手底下几个小太监的家世了如指掌。
这些人多是家中艰苦困难的,在宫中得的赏赐固然是好,只是宫规森严,要将这些赏赐带回家中也是需经层层关卡,若是家中有急事就难了。
如今卿云也有了可以同长龄一般偶尔去宫外庄子上的权力,既然能出得了宫,有些事便方便许多,谁家中有难处的,卿云只需几句话便可关照。
小太监们自然对卿云感恩戴德,这种感激与从前不同,他们如今看卿云的眼神是带着尊崇的,他们深知卿云在东宫里的分量,一个被太子厌弃又重新亲自接回宫的宦官,在如今太监地位极其低下的本朝简直不可想象。
众人都自动忽略了与卿云处境相似的长龄,因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太子到底更偏爱谁。
卿云享受着众人崇拜钦佩的目光,可转过身,瞧见屋内摆着的贡品柑橘,心下又是一阵反酸。
所幸李照待他,未曾像卿云想的那般,还是一贯如常,卿云那憎恶心思倒也渐渐淡了下去,也许是他想错了。
李照身边从来无姬妾陪侍,每日不过上朝下朝,处理公务,偶尔下棋读书以作消遣,日常生活可谓是寡淡至极。
也许便是因这寡淡,卿云才更显出了几分特别。
只是卿云如今一心扑在东宫事务之上,又兼之心里生了结子,在李照身边伺候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少了,李照也少召他。
快到过年,东宫上下照例开始封赏,李照对待宫人从不吝啬,今年卿云和长龄归来,他心里高兴,赏赐自然更丰厚。
卿云和长龄领赏谢恩,李照又当众另赏了笔墨纸砚给卿云,以示和从前不同。
“多谢殿下赏赐。”
“东宫的事务,你处理得很好。”
李照神态平和,卿云也柔声拜谢。
回到院中,卿云看了那一套笔墨纸砚,都是个顶个的好东西,李照这是真要栽培他了。
“高兴了?”
卿云看向面带微笑的长龄,终也还是轻轻地笑了笑,他这一笑,长龄欢喜极了,“总算又能过个好年了。”
卿云听罢,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去年过年时的情景,他低头沉思片刻,道:“去年也未尝不好。”
长龄一愣,面上笑容直达眼底,轻轻地“嗯”了一声。
*
东宫旧殿修葺之事一直到过年前都不能停,卿云对这事很上心,忙完了手头的事,时常亲自去监察。
寒风呼啸,卿云穿得极寻常,和其余太监一般无二,除了绯衣略微显眼些罢了,主事的是仍是少詹事严大人,卿云统领太监,从旁尽辅佐之责。
午间休息,卿云便到旧殿中的偏殿烤火取暖,他在外头,不好拿出那骄矜的款,否则便难以服众,一双手冻得有些泛红,手掌在炭盆上方游移取暖,因烤得舒服了,口中便发出轻轻的呼气声。
扑哧一声笑传来,卿云眼也不抬,道:“中郎将如此放肆地出入东宫,不怕惹祸吗?”
“你这是诬告啊,”秦少英探脸进来,“我每次可都是奉召入宫。”
“原来如此,”卿云淡淡道,“看来中郎将大人只是表面狂放,实则比我这太监还要守规矩。”
秦少英被他言语讥讽,却毫不在意,笑道:“你厉害,你胆子大,宫里哪都敢去,尤其是旧宫殿。”
当年之事虽说已经过去,但是在太子那过去,到底后来也还是死了两个人的,卿云当下便觉得忌讳,看向了秦少英,“中郎将既接了传召,便快去吧。”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真是绝情,好歹我也帮过你不少。”
秦少英上前,将手也放在炭盆上,“你的手生得不错,十指纤纤,葱白如玉。”
卿云最近一心扑在修葺宫殿这事上,连李照那都少去了,更遑论敷衍秦少英了,干脆冷着脸避而不答。
秦少英见他小脸如冰似雪,低声道:“我还是觉着你哭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卿云猛地抬起眼,秦少英可不是他的主子,他眼中毫无顾忌地射出狠辣光芒,偏秦少英像是丝毫不怕,还冲他挑了挑眉。
卿云压下怒气,冷冷道:“中郎将不知道慧恩是怎么死的吗?”
秦少英道:“略有耳闻,”他目光从卿云的眉眼一路滑向他的肩膀,“瞧你身子单薄的,没想到力气还挺大,就是缺了些经验,你不会使巧劲,其实以你的力道,便是将他砍头也使得。”
卿云深知秦少英与慧恩不同,一则不是他可随意斩杀的人,二则秦少英眼中并无真正的狎昵之色,他只是在逗他玩罢了,便也冷静下来,不妨真学点什么,“还请大人指点。”
秦少英笑了笑,“指点你砍头啊?”
“不行吗?”
秦少英止不住笑,“我还是头一回见有美人想让我教他如何砍头的呢,”他又正了脸色,“教是可以,不过,你该怎么回报呢?”
卿云道:“大人想要什么回报?您金尊玉贵的,恐怕什么都不缺吧。”
秦少英干脆地拔了腰上的刀,“府中正缺一美人耳。”将刀柄朝着卿云的方向递了过去。
卿云见刀锋芒毕露,寒气逼人,一看便是杀人利器,不由心生喜爱,伸手去拿刀。
“小心,很重。”
卿云握住刀柄,秦少英未收手,卿云看了一眼秦少英,“中郎将多虑了,方才不还说我有力气吗?”
“那是两回事。”
秦少英说着稍稍松开手,卿云猝不及防,险些被那刀带着坠下去,秦少英早猜到会是如此,立即又重新握住抬起那横刀,“说了很重。”
这么重的刀,秦少英竟然就这么时时佩在身上,卿云看秦少英的目光不由更多了几分探究之色。
秦少英笑道:“你那眼神好像在说,看不出来这草包竟还有股蛮力。”
卿云抿了下唇,“中郎将在丹州之事上出力甚多,怎会是寻常人。”
“出的也是蛮力,”秦少英人转到了卿云身后,手仍把着刀,“你也是,光手掌心这么死死攥着有什么用,”秦少英单手帮卿云把着刀,另一手拍了下卿云的腰,“你这细腰,我看也着实够呛。”
卿云回身看向秦少英。
秦少英笑道:“别瞪师父啊。”
秦少英脚踢了踢卿云的靴子,“你下盘无力,腿上没劲,站立不稳,自然拿不住刀,将气沉下去,后腿蹬住地面,嗯,好些了,”秦少英的手又拍了拍卿云的腰,“吸住气,”手掌从卿云腰上移到肩膀,“沉肩,”秦少英双手握住卿云的手腕,“挥刀时,从你的腹间开始,以身带刀——”
卿云双手握住那把横刀,腰间随着秦少英握住他的力道猛地一扭,横刀擦过炭烧冒出的烟气,竟将那白色袅袅的烟气劈分开来,卿云面上的欣喜之意尚未完全浮现,在看到刀锋所指,站在殿外的李照时,骤然消失。
李照双手负在身后,一大群宫人侍卫皆俯首帖耳随侍在侧,他面上神色一如既往地看不出喜怒,也不知站在殿外看了有多久。
“殿下。”
卿云立即松开了手,从秦少英怀里落了下去跪下行礼。
秦少英五感极其灵敏,早就察觉到李照在殿外,接住了卿云手里的刀,不紧不慢地将刀插回腰间刀鞘,发出“锵”的一声嗡鸣,笑道:“我好大的面子,竟劳动殿下亲自来寻我。”
卿云低着头跪在地上,从胸口莫名地感到一种战栗,良久,也未曾等来李照的回应,却是肩膀被刀鞘轻碰了碰,卿云听秦少英道:“起来吧,他走了。”
一直到入夜,卿云心下都十分惶恐,他鲜少会产生这般情绪,尤其是在回东宫之后,他已经历了许多,甚至亲手杀过了人,世间能让他感到恐惧的事已不多了,然而今日他才意识到,杀人,和在宫中生存相比,根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