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热爱生活,并非因为我们习惯了生活,而是因为我们习惯了爱。——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早在他看到衣露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灾难已经降临,一切都是写在墙上的字,一清二楚,看得分明,厄运注定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降临到他的生命中,或早或晚。他所能做的一切,或许会延缓这灾难的到来,或许能为自己找到替罪羊,苟且偷生,或许甚至会加快它的到来——他无法预知自己的举动映she在未来的后果,他其实无可奈何。
就像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但他们还是在活。
然而在他看向衣露深时,他的一切心境都是不一样的。
他多么希望,他们是结发十年的夫妻,多么希望他们可以像现在这样携手走在街上,说些家庭琐事,一起置办家用,一切都心安理得,一切都无须担惊受怕。——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
人们都有道德洁癖,他们大都无关紧要,没人在意他们的好恶,然而少数人,他们的道德洁癖事关他人的生死存亡。
比如种族灭绝,比如集中营,比如我们。
真荒谬,有的少数人被多数人厌弃牺牲,有的少数人决定着多数人的命运。
Theysaywewillrotinhell,butIdon’tthinkwewill.
在活人为死人和将死之人争吵不休之时,成城就躲进衣柜。任凭多数qiáng势者最终决定允许弱势小众群体存在与否,关上柜门便一片黑暗,声音、光线、剑拔弩张的气氛全都阻隔在外,蜷缩在散发着樟脑气味的旧衣料中,如同被包裹在母腹的羊水里,又像处在混沌尽头的伊始,浑厚而温暖。
心墙其实脆弱,于是借助外界的堡垒,筑起藩篱躲藏进自己的秘密花园,看着暗色花朵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源源不断地绽放,四壁的界限也在清晰了又模糊的视线中淡去,时间流动缓慢到可见。星星升起来了,星星掉落了,在湖面溅起一圈圈光影摇曳的涟漪。鱼在空中往来游动。巨大的安全感和神秘未知的恐惧jiāo错前行。
他对外界的所有回应与姿态,只有躲进衣柜。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瑟缩战栗着躲进衣柜。畏惧平复,他看到妖邪被吊死在领带间,拉夫领里沉浮着先知的残骸。心中生出神圣的虔诚。索多玛城轰然倒塌焚于硫磺与火,废墟上崭新的蛾摩拉冉冉升起。狭小的四壁间罪恶被更深重的罪恶超度,忏悔宽恕了牧师,他感到一种极致的宁静与祥和。
收起的鲸骨裙撑上雨伞布静静淅沥着,脚下八音盒不成双,糖罐里六彩的胸针自行拼成了芳丹,簌簌地落着粉末的伊莎贝拉蝶穿行在里拉琴弦间,尖声细细叫喊着为什么有魔鬼又会有上帝,一只小白鸽子如飞梭,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尤克里里中了。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巴勃罗·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又一次在狭窄的四壁间漫步……寂静得仿佛消失了一样……
他看到了李斯,穿着黑色的晚礼服,系着白领结,踏着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优雅雍容的节拍,在典雅的宫殿里,金碧辉煌的舞池中翩然起舞,他张开的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因为他的怀中其实空无一人,他的一只手扶着那个虚空的舞伴的肩膀,另一只应该执着舞伴的手,握着一把jīng致的,长得夸张过分的尖刀,锋芒刺目。在一群土人木偶一般的群众之中,他翩跹得像是要离地飞舞的蝴蝶,随手挥舞着尖刀,割开人们的喉咙,cha入人们的胸膛,刀锋过处,鲜血飞溅,像是抛洒的彩带和绚烂的烟火,绽开在空中,开出一串串转瞬即凋谢的玫瑰,白鸽从当中飞过。如同为一场华丽的复仇展开的庆典。
门外传来经由扩音器而失真了的喝令,像是雄浑的和声,轰然的撞击声迎合着打击乐的声音,李斯一边jīng准无误地在一具具横陈的赤红尸体的空隙之间轻盈地落脚,跳着华尔兹,就好像在践踏他的臣民,一边左右摆动着他jīng巧的下颌,蜷曲的头发在玫瑰般的脸颊两侧轻轻摇摆,像是在向不存在的观众们点头示意,他优雅地用手帕擦净刀上的血迹,纤细优美的手指像是在指挥一场盛大的jiāo响,随意地向空中一丢,那带着血的手帕变成白鸽飞走。
乐曲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恢弘华丽的尾声,音阶迭起,宏大的最后的高^cháo收尾时,大门轰然倒塌,子弹恰恰好贯穿了李斯的胸膛,在他胸前洁白的衬衣上绽开一朵鲜红的玫瑰,就好像扣眼里的领花一样,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李斯的身躯随着这花的绽放前后抖动着,像是在伴着音乐风骚地扭动着肩膀,他大张着双臂,微笑着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