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的病。如果你的病没治愈,复发了,维多利亚离般萨那么远,你会立刻死在那儿的。”
普兰看着乔伊亚,眼里写满了忧愁:“乔伊,这些……你难道不害怕吗?”
乔伊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浅栗色的头发微微发颤,在阳光里亮得像金箔。
他牵起普兰的手,十指相扣,按在了自己的胸口:“我当然会害怕,可是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远方了。”
他望着枝叶间那方狭窄的天空,微笑道:“普兰,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冒险的旅者不会只走大路。如果一条路直接通往天堂,没有歧途,没有未知,也没有危险,旅行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噩梦了,梦见自己死在了维多利亚的丛林、山野和雪原里,甚至没能飞越映加海,死在了小乌背上。但那没关系,就算葬身映加海,我也觉得非常幸福。”
“般萨很安宁,可死寂的安宁才是我的梦魇。普兰,我的梦想在海的那边,我的葬身之所,也应该在海的那边。”
乔伊亚的声音很坚定,每个字都在普兰心中激出共鸣。普兰眼眶温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打颤了一片树叶。
在十一岁之前,远方也曾是普兰的梦想。维多利亚大陆的流云、飞鸟、风笛、浅糙,曾是他愿意用生命jiāo换的瑰宝。
可是乔伊亚,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神在我们的头顶微笑,你不知道自然的洪流中我们比微尘还要渺小。
我不能看着你向自由奔去,却堕入女神的掌心,被碾成般萨岛最不起眼的泥,落日山最不值钱的沙。
你是我生命里的光,不可以毁灭的光。
乔伊亚,你握着我的手。可是这些,我却不能告诉你。
09利安娜湖泊
那年深秋,人们经常看到普兰一个人坐在利安娜湖畔。
栖水而居的飞鸟三五成群,落在湖心,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啄食水下的小鱼小虾。从前白雾浓重的时候,鱼虾藏匿雾中,难以捕捉。如今雾气淡了不少,一丝一缕若有似无地飘dàng在湖面上。鱼群失去庇护,接连不断被尖喙衔出水面,吞入鸟腹。
普兰知道,在他和乔伊亚出生那年,有一个人的灵魂被封入了“自由之泪”。
那个人和乔伊亚相似,无父无母,体格孱弱,读过《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听过古音之井的声息,还养了一只同样可爱的长翼幼鸟。这只幼鸟长大了,宽羽十二尺,可以自由翱翔天际,却终其一生都没能载着它的主人逃离般萨。
当那个人发觉自己被欺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qíng呢?
他会多痛恨,又会多绝望?
而十六年后的今天,即便是当初怒裂天地的恨意,也已经像虚弱的雾气一样消散殆尽了。
明年,他们就要打开湖心那颗吞噬自由的石头,将乔伊亚的灵魂填入其中。从此以后,普兰只能每天守在这里,望着湖心的白雾,怀念乔伊亚曾经生龙活虎的样子。
这就是结局吗?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儿正戴着一只木头手环,是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和乔伊亚找村里的木匠做的。他一只,乔伊亚一只,上头刻着美丽的风铃花,还有对方的名字。
死物不能传音,却有声息相通的涵义。
如果灵魂被剥离了身体,乔伊亚还能听到他的呼唤吗?
“普兰?”
阿吉嬷嬷从湖畔小径路过,见普兰坐在那儿发呆,慈爱地喊了他一声。她刚去森林里采浆果回来,手肘上挂着一只竹编篮子。
“下午好。”普兰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阿吉嬷嬷就问他:“你最近天天坐在这里,也不跟乔伊亚一块儿玩,在想什么呢?”
普兰说:“阿吉嬷嬷,如果一个人睡在湖底,我大声喊他,他能听见吗?”
阿吉嬷嬷忽而沉默了,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说:“能啊。”
她走到普兰身旁,把装满浆果的篮子搁在地上,然后面对湖水,双手合十,开始唱一首悠远的歌谣。
这首歌谣普兰很熟悉。
他四五岁的时候,阿吉嬷嬷就常在湖边唱这首歌了,旋律平淡,却往往令听者落泪。幼年的普兰曾问:这首歌叫什么?阿吉嬷嬷说,它叫《思念》。
唱完歌,阿吉嬷嬷望着湖心的方向,慢慢说道:“我第一次给他唱这首歌,就是站在这个地方。那时他才离开不久,听到我唱歌,会让白雾飘过来,围着我,打湿我的皮肤和头发。后来,大概过去了四五年吧,他就不再回应我了……也许是没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