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新民坐着没动,他比陆振华大了有五六岁,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关系却一直不好。或者说,是他一直都看不上这唯一的弟弟,不是嫌他蠢,就是烦他聒噪吵闹。陆振华却是不大记仇的,气归气,气过也就罢了。此刻见陆新民不理会自己,他也满不在乎,只笑嘻嘻的盯着陆新民瞧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大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陆新民莫名其妙:“嗯?”
“你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是不是谈恋爱了?”
陆新民站起来在地上开始来回走:“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陆振华站在门口不进来:“嘿嘿,大哥,你同我讲实话,你都快三十岁了也不肯结婚,是不是有什么暗疾?”
陆新民侧身从陆振华身边挤出客厅,然后打开大门道:“你给我滚!”
“大哥,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开玩笑啊?”
陆新民手指门外:“赶紧滚!”
养伤的日子里,顾理元因为不用劳作,而且还能吃到病号饭的缘故,好像长胖了一点。然而他那样的高个子,重个四五斤也看不大出来的。
身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他结了一身深深浅浅的痂,黑的红的,每天做痒,他忍住不去挠它,怕落了疤痕。
最难熬的是胸腹处的那块烫伤,医生把烫熟的ròu剪了下来,然后再用些简单的药品进行消毒和生肌。营内连麻醉剂这种东西都短缺的很,他开始时差点活活的疼死。可是想到沈静还尚在人间呢,他又觉得无论如何还得挺下去。
他毕生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然而挺过去后,他自己反省琢磨着,感觉也得了许多的教训。
朱利安之死,如今已经无人再提了。可见自己也不会有更多的危险。他现在顶担心的,还是在外面的顾理初。
沈静那天在他枕畔唠唠叨叨的说了半天,他虽然表现的像个垂死之人,然而心里还是清楚的。沈静的那些话,好听的不好听的,他一句也没有落下,全听进了耳朵里。他不信自己的傻小子会真的像话里描述的那样不堪——不过也不敢很笃定,他晓得自己的弟弟到底有多么单纯多么傻,是个人都能骗了他。
至于钱……
顾理元有些心虚的咽了口唾沫。
其实,他有钱。
早在太平洋战争刚爆发时,他就做好了避难的准备。英镑、huáng金,他都有。拐了几个弯儿的存进了瑞士银行,租界沦陷时,连日本人都没查出端倪来。
他当时只想着恐怕要逃难,虽然那不是笔大钱,可对于韬光养晦要做难民的人来讲,还是很可观的一笔资金的。没想到后来会有进集中营这一出,他所做的准备全白费了。
不过除非他死在这里了,否则以后总还有出去的那一天的。自家的纱厂是绝对不能指望了,他总得有点钱在手中垫底。没有万年不停的仗,等天下太平了,他还要东山再起呢。他知道顾理初在外面有多不容易,虽然没亲眼看着,想也想的出。不过就自己弟弟的那个头脑,他可不敢把钱jiāo出去。
他知道自己这是有点太狠心了。可是……总不能光顾眼前,不想将来。
思来想去,他那颗坚硬的心都被揉搓的滴血破碎了。
顾理初是他一手养大的,从小就那么傻,吃穿用度,全要他来cao心。又怕他学了坏,又怕他被人欺负了,最后终是不放心,索xing随身带着,有时他去外面请客应酬,就把顾理初关在汽车里,夏天,车里闷的不像话,把顾理初热的生了许多痱子,然而也不闹,就是安安静静的等着。
他的钱,和他的弟弟,都是这样的好,让人根本无从取舍。
他向后靠在病chuáng的被垛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最终咬了牙。
还是不能给!如果让日本人查出来,隐瞒财产也是宗罪,还有可能被当成反日分子挨枪子。至于阿初……等他真要饿死的时候再说吧!
就在顾理元暗自做思想斗争的同时,他的弟弟顾理初也正在同集中营门口的警卫斗争。
其实也不算是斗争,因为那个警卫随便吆喝了一声,便已经将他吓的后退几步,站在大门左侧的铁丝网前瑟缩了。
他穿着身满漂亮的灰色风衣,头上带着顶黑色礼帽。看起来还是个摩登公子哥儿的打扮。其实身上只有二十块钱,并且没有吃早饭。现在上海像他这样的人不是少数,楚楚衣冠是繁华岁月的痕迹,贫困潦倒则是新时期所必须面对的现实。过去的影子和现在的实体jiāo织在一起,让人看了,分外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