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10)

2017-06-29 李碧华

  “过来,”关师傅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檐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傅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苯的,因没有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傅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傅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来一段。”

  不知凭地,关师傅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四和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缕。也有一早出去gān散伙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头,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桐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滚,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傅眯着眼:“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傅,“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什么词?忘词了?嗄?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师大爷忙劝住。“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

  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猡,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哼!看你是块料子才bī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募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不好!不好了!”

  好景不长。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柜,随咿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印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滩失禁流下的尿。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着。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涓涓涌出。如一滩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捣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傅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chūn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尤在嗦嗦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