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22)

2017-06-29 李碧华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qíng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qíng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qiáng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什么名儿?”

  “jú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敢qíng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jú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qíng,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gān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cháo起伏。

  霸王唏嘘:“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qíng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jú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苏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jiāo错着复杂的qíng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qíng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qíng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酒来——”

  虞姬qiáng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chuī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yīn影。

  jú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qíng,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