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28)

2017-06-29 李碧华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jīng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又一个‘像姑’……”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qíng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cháo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she。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bī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jú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gān些良家妇女才gān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jú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gān了。

  “jú仙小姐,”蝶衣含笑对jú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jú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jú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