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34)

2017-06-29 李碧华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yù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ròu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jú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jú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huáng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yīn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rǔ,最大的屈rǔ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qiáng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dàng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yín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qíng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俏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按到自己心胸:“他”,—下双晃手,分明yù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飘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得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笼、云肩、鱼鳞甲、霞帕、榴裙……满空生chūn。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俯懒地哼着: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chūn……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细微的裂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