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37)

2017-06-29 李碧华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pào,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个壮汉。来报喜:“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欢呼混成一片。

  jú汕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yín过,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jiāo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jú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cao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xing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chuī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有,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jú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jú仙叹喟:“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jú仙一笑。

  jú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gān爹?”

  小楼一想,道:“就喊gān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jú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xing别,不遗余力:“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被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氏原来有对联儿:功名富费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yīnpào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一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gān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