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chūn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jú仙听:“——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jú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千斤口白四两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以顽qiáng的斗志,顶恶风,战黑làng——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jú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小楼,好!”
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qíng无义,硬邦邦!”
“哎,又来了,别乱说。”
jú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jú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qiáng调:“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ròu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jú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qíng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làng,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jú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jú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jú仙只朝窗外一看:“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