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_作者:李碧华(55)

2017-06-29 李碧华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他当过汉jian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jian,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jú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láng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yīn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huáng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我揭发!”

  他诉冤了:“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jú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千人踩万人踏的脏yín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jú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shòu,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qíng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糙!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qíng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jú仙:“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我们要把这对jian夫yín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