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一歪,似乎是踢到一颗石头,於是一头栽倒,灰头灰面。何授想安慰自己几句,说孔子还形同丧家之犬呢,终究说不出,就那样趴了好一会,再慢慢爬起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回到了以前住的那间公寓。
他愣了一会,正想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站在公寓楼梯口,和门卫小声地,低声下气地询问:“他真的没有回来过吗?”何授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然後看看自己摔得满身尘土的衣服,和想也知道是什麽模样的脸,内心霎那间破碎得千疮百孔,他以为永远就会那样缓慢扩散的心脏突然开始一下一下剧烈地抽搐狂跳,何授跳起来,拔腿狂奔,往回就跑。
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拿扫把追著他打的母亲,用力敲他的头的母亲,骂他没出息没骨气的母亲,为了他从村头到村尾跪著求人借钱的母亲,一辈子就希望他能够有出息的母亲。过去的记忆如同cháo水一般泼天盖地地浇过来,把他从里到外淋得湿透,他想起那些用红糖和大豆熬成的劣质食品,他想起母亲卖凉茶泡的车前糙,矢车jú,蛇舌糙,他想起柳义传里的话,风霜满鬓,雨雪罗褥,他以为那是在说他的母亲。
他没出息啊──何授第一次知道自己错得如此彻底──整天qíng啊爱的,自以为自己顶天立地无愧天地,自以为轰轰烈烈感天动地。在城里面觉得自己是最委屈的一个,恨不得死了去了,却忘了母亲是如何才把他送进大学送进城里的。
他以为他是最不幸的,不幸得能六月飘雪血溅尺素,陷在骨子里演一场悲qíng的戏目,他的qíng是真了,他的苦是真了,他的痛是真的,可又把对他真的人置之何地?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绝望和放纵不过是一杯亲者痛仇者快的毒酒,枉他饮下时还甘之如饴。何授突然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腕,边咬边跑,才从骨子里发出一声痛不yù生的悲鸣。
风打到脸上,母亲的样子被抛在脑後。从小区出去像是要一个世纪那麽久,从外面跑回来却只要几分锺,何授顶著门卫质疑的目光咬著牙往里面冲,冲到顶楼的时候,气力不足,一下子倒在门前,虚汗顺著额头往下肆意地滑落,何授用力地拍门,用力地拍,一边拍一边大喊:“苏陌,开门,开门!求你了──苏陌──”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花多久。苏陌面无表qíng地站在那里,何授冲过去,哭著,抱著他的脚,整个身子抖个不停。
何授发著抖地,拼命地求他,跪著求,抱著求,哭著求,他说:“苏陌──求你,帮帮我──我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我母亲来找我了──苏陌,求你──帮帮我,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的。”
他的眼泪打在裤子上,一湿就是一大片──明明是这麽廉价的泪水,为什麽拼命地流,拼命地流,看了的人,心里还是会痛呢?当苏陌的手,慢慢抚上那个人的头,他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转过这样一个念头。
看到他这样子,母亲会难过的,他怎麽忘了。
选这只手,你一点白粉都抽不到,以後都不能抽,你得乖乖听我的话,绝不能跟我对著gān,你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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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授在那天折腾得筋疲力尽,天色又晚成了万家灯火,到了後来是抱著苏陌的裤子,一边jiāo代母亲穿了什麽衣服什麽裤子什麽鞋子什麽长相什麽发型一边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半夜里,苏陌怕何授他妈大概是找不到地方落脚,一个人把何授抱上了chuáng,就开了车满城的去找,找到的时候,具体qíng况何授不知道,苏陌却记忆犹新,他的外jiāo手段一向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碰到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出场前就紧张得一败涂地,後来还是凭著一股狠气上了场。
他把爱车停在路边,看准了那个老太太,用自己千锤百炼的最有风度的姿势下了车,露出八颗白灿灿的爱牙,在半夜里闪烁著啧啧的光辉,比金牙还要拉风,苏陌微微弯下身子,挤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温柔地说:“阿姨……你是何授他母亲吧。”
那女人停在那里,看了他一眼。苏陌就紧张得差点忘词,最後苏陌楞是死撑著笑容说:“我是何授他朋友,是何授他们单位的,何授他出差去了,哎──明天才能回来,他经常跟我提起您。这不,我今天办完了事──完了──耽搁了,这不看到您老了,您怎麽突然到这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要不,我送您去招待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