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着脸对沈玉芳感叹。
“妈妈,我好痛苦。”
沈玉芳就当作笑话对医生讲。
“小丫头片子,哪里知道什么叫痛苦。学了个生词就乱用,真是。”
确实。未曾看过人间百态,谁敢说自己懂得什么叫痛苦。命运总是排山倒海,一làng高过一làng地打过来,想要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但她至今有手有脚,四肢健全,已是幸运。旁人年少轻狂,锦衣玉食,可以玩颓废玩消沉,她玩不起。她只能从下水道里仰望星空,小小一隅,安身立命即可。
可为什么卓正扬就是不肯放过她?甚至还要闯入她的梦里,令她痛苦并欢喜着。梦里,她竟是被卓正扬送去医院,一股氯仿混着苯酚的熟悉味道,盘雪和苏医生忙乱的脚步声,叫她不要怕,又叫卓正扬别慌,医生同她测血压和心跳,大约在说病chuáng不够,到走廊上打点滴去——小姑娘再爱美,怎可生着病还拼命节食,要不要命了?
薛葵晕晕沉沉地靠在卓正扬的肩膀上,吊一支葡萄糖,他的大衣裹住她全身,内衬一层兔毛,十分温暖舒适,她稍微好过了一点,眼前仍是一团漆黑,口齿不清地说着谢谢。
因为是做梦,她的灵魂在日光灯下飘来dàng去,看见卓正扬紧紧地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仿佛要把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身体里去;没一会儿,他又心痛于她一直虚弱地说着谢谢,就低下头来轻轻地蹭她的鼻尖和脸颊,又在她唇边chuī气,十分暧昧而温柔。
“嘘。嘘。不要说话。”
她一直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轻弱的人,所以才要绝然同卓正扬一刀两断,以免后患无穷。如今贪图一丝梦境中的亲昵,竟不想醒来。明明知道盘雪和苏医生就在面前,现实生活中,不该同他这样亲密,引人误会,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任xing地把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袖子里,感受他肘弯处的体温——反正只是做梦,无需负责,如同他在底特律那段时间,每日煲电话粥,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的做法,也不能停止。
卓正扬也一如那时宠溺她。她的脚趾冻得瑟瑟发抖,不安地挪来挪去;他注意到了,立刻脱下她的鞋子,用围巾把她的脚层层包裹起来,搁在自己腿上。
薛葵便凑上去亲他的面颊,以资奖励;他反应很快地转过脸来,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一句话说得又危险又魅惑。
“薛葵,你怎敢说你不爱我。”
她呵呵直乐。她几时说过不爱卓正扬?做梦或生病的时候,她坦dàng得很。她生平只爱两种东西,一种是别人送的,一种是自己一眼看中的,而卓正扬,就是卓红莉送来的一见钟qíng。对,她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个穿恤一脸yīn郁的男子,她想的是卓主任大概也有穷亲戚,穷亲戚又郁郁不得志,xing格差,脾气坏,闷头闷脑,中途落跑——可是他身上的气场就是这样吸引她,毫无理由。
如果他真的只是平凡人一个,她当然要拼命点头,愿意同他jiāo往直到结婚生子,一起变作秃头男和huáng脸婆,在浮躁生活里相濡以沫,可惜兜兜转转大半年的时间流转过去,才发现他们中间隔着无数沟壑,千变万化,层出不穷。
冷静如她,自认没有摩西劈开红海的神力。
打完吊针,她被送回去休息,苏医生,盘雪和卓正扬站在门口小声地说话;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什么光亮也没有了,她感觉chuáng一沉,有人在她身边躺下。
“葵葵,睡吧。”
呵,梦还没有结束,真好。如果永远不醒来,最好。
但她不是睡美人,没人给她永远沉睡等待王子亲吻的权利。薛葵恋恋不舍地闭住眼睛,抱着枕头,翻滚了几下,才觉得不对劲——她的chuáng哪有这么大这么软,还有一股陌生而冷冽的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爿黑暗,但这种空阔感绝对不属于她和盘雪的那间蜗居,等她适应了黑暗,发现chuáng头柜上有台灯的轮廓,她探手过去,才碰到灯座,触摸式的台灯就亮了。
薛葵傻了眼。
房间里暖气十足,她穿着自己的棉质睡衣,抓着那张从小陪伴她的襁褓,躺在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大chuáng上。chuáng头柜上除了台灯,还有电子闹钟,几本汽车杂志,同一只黑色的金属相架。
她拿起相架,那里面的一家三口齐齐站在北方陆军军官学院的门口,冲着她笑,笑得十分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