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颓然仿佛已至暮年,花白的头发和guī裂的褶皱,老得面目模糊。
他心里明白,未央的钱怎么来。
她终究是将自己卖了,他的小姑娘被钱践踏。
未央说:“爸,明天我就走了。”
林成志点点头,端起酒来抿一口,眼睛红红,似乎一口酒便醉了。
未央说:“爸,我留了些钱,在枕头底下。”
林成志连忙摇头,“不,你带走,家里有钱的。”
这一声弱弱,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爸,我是要去好日子的,怎么会缺钱花。”未央突然握住他的手,满手开裂的坚硬的茧子磨着她,他已经很老很老,四十岁不到的男人,看上去却比五十几老头更加苍老,丝毫寻不出,那年将程微澜迷得神魂颠倒的俊秀少年的影子。岁月将他的一切消磨殆尽,一点一滴,在他背着两三百斤水泥板时,在他于烈日下牛马一样讨生活时,在他掏尽积蓄在赌场上放肆一搏时。
未央觉得即将失去他,于是愈发抓紧了他的手。“爸,折子里一共六万,您老了,别再去gān工地里gān活,拿着钱开个小铺子吧,别再赌了。”
“哎,哎,哎。”林成志埋着头,一字字叹息。
未央说:“好好过日子。”
林成志依旧点头,这次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女两对坐着,一瓶酒喝了大半。
未央脸上红彤彤,朦胧着眼睛看着林成志在对面捂着脸哭。
林成志抹了一把脸,缓了缓说,“央央啊,爸爸对不起你。”
未央摇头,举了酒杯,“爸,我过得挺好,你别乱扯。”
林成志侧着头,避开她的眼睛,“是爸爸没用,让你跟着过穷日子。赚来的钱拿去赌,欠一屁股债,害得你没钱念书。明知道你去那种地方上班,却一声不吭。央央你太乖,又要还债又要挣学费,从来……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有时候我想,你哪怕跟我闹一闹也好,骂我恨我都好……都是我……”
未央突然想起,十五岁夏天,家里破破烂烂小木门被敲得震天响,一家人抱在一起,谁也不敢出门去看。此后常常大清早起chuáng,推开门,墙上都是红红油漆,有时是“欠债还钱,杀你全家”,有时是些污秽字眼,将他们全家骂了个通透。
原来是林成志借了高利贷去赌,想着一翻番赢个过瘾,却不知输了个jīng光。凤娇婶子在家呼天抢地,要撞墙又要上吊,最终还是卖了首饰家具,街坊亲戚一家一家跪着地求,求来个大半。
后来,未央没有了学费,只好自己出去挣,夜场里收入不错,凑足了学费,零零散散还清些债务,总算没人上门来闹。
未央说:“爸,你哪有对不起我。是我该谢你,当初不曾将我丢下,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供我念书,给我一片遮雨地。要不然现在林未央就是在孤儿院里喊肚饿,或是更惨,被人捡了去砍手砍脚,丢在路边磕头乞讨。”
又喝一口酒,笑笑说,“我很好,真的很好。”
夜市里人来人往,长长吊着的灯泡不住晃动,人影扑朔。
未央又一人往西街去,走过黑漆漆老巷子,便到细细家门口,不远处是阿佑家老屋,早已没人住。
余婶婶家等亮着,今夜没生意上门。
未央敲门,半晌才有人来开,余婶婶鹅蛋脸,四十岁女人依然风姿绰约,笑着招呼未央进去。细细未在家,又不知道去哪里疯。
两人寒暄一段,余婶婶猜未央有事jiāo代,便关了电视静静等她。
未央从裤兜里掏出个红红折子,递到余婶婶手里,她不接,未央便将它放在桌上,“婶婶,我要走了。”
余婶婶一惊,“未央,你别吓我,好好的走哪去?”
未央勉qiáng笑笑,不自在地说:“城里来了有钱亲戚,要将我接回去过好日子啦。”
余婶婶皱眉问:“怎么突然就来接人?弄清楚没有,别是人贩子,好好的姑娘骗了去卖,到时候想找找不到。”
早已经收了满满几沓定金,怎会担心。女儿有没有不重要,钱有没有才最重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未央心里仍是恨的。
未央舒展了眉眼,故作轻松,“婶婶,我并没有太多牵挂,细细是我最好的朋友,阿佑是我最担心的人,还有婶婶,您身体也不好。”她将那折子往前推,“明早就走了,那家人富得很,钱是用不着的。这折子里五万块,婶婶您当帮我收着,细细要念书要嫁人都用得上,还有阿佑,您知道的,阿佑没个家人,在外头混,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抓进局子里,到时候还得劳您去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