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布想喝又稠又浓又香甜的粥,需要比往常多熬一些时候。
四月的天气尚有几分清寒,颂然披着毛外套,冷水洗米,静置锅内,将烤箱上的烹饪钟设定成半小时。在泡米的过程中,他搓热双手,捧起那只可爱的亮huáng色儿童手机,在厨房兜兜转转地踱了一圈步子,想按,又不敢按。
他还想再争取一次机会。
颂然对贺先生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感,觉得他不是一个武断绝qíng的男人。只要诚心道歉,像之前那样撒撒娇、求求qíng,贺先生宽容大度,或许会愿意让他照顾布布。布布身上有太多颂然过去的影子,之前没看到还好,一旦看到了,他真的放不下。
当然,这不是唯一一件他放不下的事,只不过另一件,他暂时还未察觉。
他想听贺致远的声音。
那是一种微妙、热切、难以言说的qíng愫,在三通短暂的电话jiāo谈中生长了起来——孤独生活的青年,遇到了一个成熟的陌生男人。青年内心受伤的孩子还没得到安慰,男人偏偏是一位父亲,笑声里有给予幼儿的宠溺,像展开了一双温暖的羽翼,将孩童时期的小颂然庇护其中。
这份悸动才刚刚萌芽,或许还称不上爱qíng,却充满了难以割舍的依恋。
本质上,颂然仍是一个缺爱的孩子,放不下来自父亲的关怀。
他翻来覆去算了三遍时差,确定贺先生那边现在是下午两点,适合接听电话,便屏住呼吸,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电话拨通,铃音长长地响了两声,还没等颂然把手机放到耳边,铃音突然中断了。
屏幕上跳出四个字:通话失败。
对方连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选择了挂机。
颂然面无表qíng,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直到屏幕彻底暗下,映出苍白的一张脸。围裙底下的手指逐渐勾起,握成拳,指尖触到掌心,一片瘆人的冰凉。
白米倒入汤锅,添六倍量开水。大火烧滚,滴油,再转小火。幽蓝的火苗向上跳动,开始细煨慢熬。颂然用木铲一圈一圈搅拌,直到米粒涨满,粥面变粘,“噗噜噗噜”冒出了一串既稠又厚的泡泡。
六点半,他给贺致远打了第二通电话,这回对方挂得更快,甚至铃音都只响了一声。
颂然惊住了,屈rǔ的怒火一瞬间涨满了胸腔,几秒过后,他猛地把粘着米粒的铲子掼进了水槽里:“做人要有基本的礼貌,这是你自己说的!礼貌就是……就是先接电话,再亲口叫我滚蛋,不是连电话都不接!”
他被激出了犟劲,又一次按下了拨号键。
这回gān脆连铃音都听不见了,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颂然双手撑在流理台上,慢慢低下头,感到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向他袭来。
真的……挺久了。
挺久没被一个人这样讨厌过了。
福利院出身的孩子容易有一个心病——缺乏自信。颂然在那个大染缸里待了十年,也没逃过自我贬损的命运。刚离开福利院那段时间,他的整套社会jiāo际观念一直问题不断,心态差得一塌糊涂,接近中度抑郁。
后来到了S市,颂然落脚的地点离F大比较近,没事就去旁听心理系开的通选课,混在一堆天之骄子里修完了一学期自我认知与qíng绪管理,课后还厚着脸皮去找教授聊天,诚实地诉说了自己的状况。教授是个挺乐呵的老头子,带他去曦园小亭子里聊了一会儿,算作初步的心理疏导,临别还给他开了一大张书单。颂然花了几年时间,照着书单仔仔细细读完,自我剖析写了有一百来页,总算长出了一点儿自信的皮毛。
皮毛虽然是新长的,却糙硬得很,极其耐磨。
为了打拼生计,颂然这些年没少遭受恶意,但他xing子倔qiáng,日子过得越苦,越懂得乐观的重要,反而像淬火真金,磨炼出了极其讨人喜欢的xing格。出版社的阿姨姐姐们一见他就笑,动不动就摸头揉脸、亲亲抱抱,把他当吉祥物一样宠着。
颂然清楚自己的分量,他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招所有人喜欢,遇见的大部分人都喜欢他就够了,区区一两个不喜欢的,不值得介怀。
他一直这么认为,直到今天。
直到他发现,他接受不了贺先生的“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