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缓缓道:“我们不能得到所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接受这样的事实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你没有必要立刻振作起来,可以给自己更多时间。但是……”他的面上难得露出斟酌的神色。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追问他:“但是?”
他叹了口气:“Fei,你需要认识到这件事:你无法得到他,你在他的人生里已经结束,成为过去了,否则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振作起来。”
我愣在那里,杜兰似乎有点累,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当晚我给褚秘书回了信,接受了财产提议中现金和一些不动产,外加那台已经在计划中的潜水器,婉拒了协议书中所列的其他资产。
那之后没有再收到褚秘书的来信。
两个月转瞬即逝。
杜兰在四月初的一个雨夜里停止了呼吸。
chūn天已经到来,枯树发新芽,我似乎都听到冷雨敲打叶片的声音。但其实窗户的隔音效果良好,并不能听到任何风雨声。
白天时我们有过短暂jiāo谈,他那时候很清醒,但那样的jiāo谈却像是道别。他同我道谢,说最后的时间有我陪在他身边,他觉得很幸运。我知道这段时间他是高兴的,我们常在一起回忆埃文斯,他知道了许多也许以前他并不知道的有关埃文斯的事,那对他来说是有意义的。可他其实没有必要感谢我,他也帮助我面对了许多。如果没有他在,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会变成什么样。
在进入新一轮昏迷前杜兰安慰我:“我感觉很快就要见到雅各,所以并不觉得死亡有多可怕。”
我勉qiáng笑着回他:“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埃文斯先走是件好事,有他陪着你我们也不需要太担心。”
他蓄了一会儿力气,才道:“他走那时候我很痛苦,我想他那时一定是害怕的,那边并没有他信任的人可以安慰他陪伴他。”
我握住他的手:“所以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
他轻声道:“是的。”
医生说他的qíng况非常不好。
我和秘书一直守在他chuáng边。
他一直在昏迷。
半夜时他醒过来,看到我时脸上带着一点愉悦。“Fei,你也在这里。”他说。
我说是啊,我也在这里。
他微微笑道:“现在你可以看到他了。”
我说:“谁?”
他声音越来越轻:“十八岁的雅各。”
我qiáng忍住心脏的抽疼,也轻声道:“啊,是啊,看到他了,留半长金发,眉目jīng致,神采飞扬,真是耀眼漂亮。”
他闭着眼点了点头,然后道:“我们要走了。”
我的眼泪落在他枯瘦的手指上,但我没有哽咽,很平静地同他做了最后一次道别,我说:“嗯,再会。”
杜兰的葬礼在纽黑文举行,葬礼当日天气晴好,日光清朗,风过流云。
他的朋友们从世界上每一个地方赶来,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眼睫眉梢充满沉郁。童桐给我看网络上的新闻,媒体纷纷致哀。有法国媒体称他是用镜头探索天空的王者,那篇文章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一位伟大艺术家辞世的悲叹;文章配图是杜兰斜背对镜头站在一棵巨大红杉之下,只露出侧面,右手抬起,安闲地抚弄头发,有风掀起他黑色风衣的衣角,他的模样像是要离开又像是要留下来。巧合的是我记得这张照片是埃文斯生前所拍。
虽然受邀前来葬礼的人数有限,但整个摄影界都是一片沉痛哀伤,听说在杜兰的故乡尼斯,许多人亮起蜡烛为他彻夜守灵。
但也有小报敷衍致哀后笔锋一转,冷酷揣测杜兰逝世后他的作品价值将会如何狂升,而他那些价值连城的诸多作品又会归属何处。
还有不喜欢他的人yīn声阳气,对他为何会选择死后葬在异国提出质疑。
杜兰下葬的这一天,如同已逝的这大千世界的过去的每一天,媒体得到了一个名人的死讯,那是一则讣告,也是一则新闻,有人真心惋惜悲伤,有人顺手惋惜悲伤,有人在社jiāo媒体上随意转过这条消息然后立刻遗忘,有人扑风捉影一些趣事逸文廉价作秀。
这世界上也许有因一个人的逝去有一些小小骚动,但终归不会骚动太久。生命之重,在它本身沉重,可对于他人而言,再合理的估算,也要比那些生命本身的重量轻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