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说:“我就一直待在司令身边,一步也不离开。司令不在的时候,我就跑到楼上房里躲起来,不让你姐姐找到我。”
难怪程美心提到商细蕊就一肚子怨气无处发,要是早有机会手起刀落,何苦咬牙切齿的总惦记着。她再厉害,总也不能在司令眼皮底下兑了毒药给商细蕊吃,一般也就是脸色言语上给人气受。商细蕊既没有争闲气的心,口角也甚伶俐,会撒娇会告状,他竟不是被程美心挤兑走的。
“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司令府?”
“因为我想出去唱戏了。”
“曹司令肯放你走?”
“一开始不肯。”商细蕊放下刀叉,一手比划了个枪的样子:“他就拿枪对着我脑袋,问我要留下还是要唱戏,我还是说要唱戏,他就放我走了。”
程凤台深深地佩服商细蕊要戏不要命的胆色。
桌上的菜一碟换一碟,食物jīng致无比地盛在白瓷盘子里,奇怪的是闻不见菜蔬的香气。四周静悄悄的,侍应们垂手而立。程凤台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吃得口滑,商细蕊浅尝辄止,都没多动。程凤台想或许是唱戏的人要保持身材苗条的缘故,所以不肯多吃。
主菜上了一例五分熟的黑椒牛排,商细蕊拿刀子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只是不下口,摇头说:“这血都能滋人脸上了……”
程凤台咽下一口酒以防喷出来,看了看他碟子里的牛排,并没有煎得特别生:“这个菜就是这个口味。只要牛ròu选得好,吃嘴里倒还不腥气。商老板吃不惯?”
商细蕊勉qiáng吃了一小口,嚼了嚼,尝不出什么好滋味:“洋人真可怜,每顿都吃这些夹生菜,难怪他们要打过来。”
程凤台笑道:“您这话说的,好像八国联军是跟咱们抢熟牛ròu来的。”
商细蕊自己听着都笑了:“就是咱们的东西都比他们好,他们才要抢。”
“这倒是真的。”程凤台认真点头:“庚子年那会儿,洋人见着一个山石盆景都要稀罕半天,见了薄胎花瓶就了不得啦。可是你知道他们最稀罕什么?”
“什么啊?”
“他们最稀罕咱们中国的小戏子,尤其像商老板这样,男人扮女人扮得那么像的。”
“二爷,你逗我。”
“怎么能逗你!其实他们原也有这样的歌伶,变声之前给阉了,往后一辈子嗓音细亮,高音比女人还高。”
商细蕊寻思道:“就和南府戏班的太监一样。”
“可是也就嗓音还凑合,扮上妆要演个旦角儿,就差远了!他们哪儿见过男人演女人,演得比女人还女人的。洋大使来中国一看,嘿!开眼了!满园子花容月貌杨柳腰的小戏子,嗓子又甜,身段又软,眼睛又亮,而且居然都是有玩意儿的真男人!你说稀罕不稀罕!立刻启程回国,如此这般禀报给他们皇上。”
商细蕊听得饭也不吃了,着紧问:“真的呀!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就把八国联军招来了。”
“啊?!”
“八国联军来了,主要就是抢戏子,顺手也抢些金银财宝,供他们皇上造了一个……”程凤台就近拈来,道:“一个像清风大戏院那么大的金丝笼子,把戏子们都养在里面,扮上妆,日夜不停地唱戏给他们听。那些王公贵族高兴了呢,就丢些吃食进去喂戏子。”
程凤台的故事说得好生离奇,商细蕊从来也没听人谈起过,皱眉道:“这不是真的吧……”又想庚子年的时候,宁九郎是在宫里的。但是他始终对这一段历史闭口不谈,乃至谈及色变,难讲是真事呢!
“和你说些秘史内幕,你还不信。不信就不信吧,来,吃菜。”
一顿饭商细蕊也没吃可口了,他好像听了一个聊斋故事似的心内惶惶然,庆幸自己晚生了十来年,避过一劫。又庆幸宁九郎有齐王爷搭救,没有被洋人明火执仗地抢去,果真皇天在上,吉人天相。最后一道椰子布丁很好吃,醒了他的神,问程凤台:“这是什么?”
程凤台略一想,说:“这是洋人的杏仁豆腐。”
商细蕊称赞道:“这个做得好!一点儿豆腥味都没有。”
程凤台已经骗戏子骗上瘾了。
这一顿饭因为还没有饱,程凤台便要接着给他补一顿,这次让他自己说。商细蕊看看手表,挺不好意思地说:“那我们去胡记面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