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也是随口一问,听了没有反应。程凤台趁机问他:“商老板走不走呢,换个不打仗的地方唱戏?”
商细蕊这时候忽然又成了个明白人了,说了一句大明白的话:“北平是什么地方,五朝帝都,有龙脉在!这都有一天保不住了,我看去哪儿都白搭,紧接着就是举国沦陷,没有不打仗的地方了。我还能逃到外国去?唱京戏给洋鬼子听?”商细蕊一挥手:“扯淡吧!我不走!做生意的怕丢钱,当官的怕丢命,我怕什么?日本人吃饱了撑得慌,为难我一个卖艺的?顶多额外jiāo些税罢了!”他不知道,这番话与二奶奶是异曲同工,听得程凤台就是一愣。今天到最后程凤台回家去一趟报急,二奶奶连内房的门都没让他进,也是说了这么一番话,就把他轰走了。商细蕊和二奶奶都是在北边长大的人,历经战火,见惯了流离与死亡,昨天那点动静,吓不到他们。
事实上来说,直到日军进入北平城,北平梨园界也是按兵不动,无一出逃。薛千山照样纳妾;杜七照样吃大餐,跳舞,聚会;范金泠今年就要毕业了,忙着找裁fèng做订婚用的衣裳,从国外订新款的首饰。北平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人心惶惶,物资不通,日本兵随意闯进人家门逮捕盘问市民,日本侨民在街上欺男霸女,也没有人去管。有钱人关起门来,日子还是照旧那么过,然而总是有所不同的。薛千山的婚宴上,吃过喝过,见过新娘子,要按前两次的经验,杜七准要磨刀点pào,发明许多耸人听闻的玩法来闹dòng房,但是这次大家不打牌不听戏,男人一群,女人一伙,在那秘密议论着什么。为了这个国家不可预测的前景,的确有许多值得商议的地方。
男人的屋子里,人手一支香烟,熏得蚊子也不敢来。商细蕊避着烟味靠窗站,几个戏迷向商细蕊展示收集到的香烟牌,他们抽烟抽的肺叶子都黑了,仍是各有所缺,商细蕊一摊手:“对不住各位,我也没有全套的。”安贝勒凑过来,在那套近乎说:“过两天我城外园子里的花就开了,花苞子有这么大!颜色也正!你几时再唱天女散花?我全给你绞来。”原来这商细蕊唱戏,道具花用的全是真的。台下戏迷得到一朵两朵,别在鬓发衣领,是一种很时兴的雅趣。商细蕊嘴角笑笑,不哼不哈。安贝勒知道他前几次bījian了周香芸,商细蕊不乐意了,但是在安贝勒的解读中,商细蕊的不乐意,隐约有种争风吃醋似的意味。顿时骨头发轻,皮ròu发痒,就要讲两句不三不四的话出来,说:“要不是你被程凤台霸占了不肯亲近我,我能去找周香芸?那孩子有什么趣味!我还是将就的呢!”商细蕊瞪大眼睛环顾四周怕人听见了,压低嗓子,咬着牙fèng说:“二爷没有霸占我,我们是你qíng我愿的,贝勒爷可别说这样的话了!”安贝勒很不相信:“曹司令早撒丫子跑个没影儿了,他现在就是座跑了菩萨的空庙!你还顾忌他什么!论模样,论财势,我能比他次到哪儿去?说破大天也就差几岁年轻而已!男人还在乎年纪?”商细蕊正色道:“话到这步,您恕我不敬。您比二爷就差那么点风流!”安贝勒听了,chuī胡子瞪眼的不服气。他自认学问德行经济社稷,哪样都还有进步的空间,唯独风流,当可称是独步天下我一人,满世界数去,没有他没摘过的名花。
商细蕊把话说开了:“在小周子这件事上,您就得承认您欠格调!您想亲近小周子,没什么不可以的。靠名声,靠魅力,投其所好,软磨硬泡,那都行!您有钱有权,多的是法子让他心甘qíng愿跟您好。现在这样,赛过是庙会上偷皮夹子,趁人不备,掳着一回是一回。还上门堵人,牛不喝水qiáng按头,这哪里能叫风流?”这得叫下流!商细蕊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
安贝勒被商细蕊一顿鄙夷,脸色一变,恼羞成怒。如果眼前站的这个不是商细蕊,换成别的不管什么人,他准要他脑袋哗哗淌血!因为是商细蕊,他是爱到极处犯了怂,冷笑一声:“好好好,他风流,他别风流过了头!我和周香芸办着事,有他在外面一声高一声低叫门的!想夹三儿啊是怎么的?商老板别后院失火,看走眼了人!”两个人互相怒瞪了一眼,安贝勒拂袖走开了。商细蕊到程凤台的沙发扶手上斜斜一坐,心里也有点郁闷,试问这号高衙内式的混账玩意儿,哪个好汉能忍住不动手呢!商细蕊的拳头直犯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