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问:“那你丈夫他现在愿意到美国来?”
“愿意来,来;不愿意来,拉倒。”大姑妈坚定地说,“这个我想好了,如果他不肯来,我们就离,但我的女儿一定要到我这里来。听说美国这边对离婚的女人比中国那边宽容,有些美国人找了拖油瓶的女人还觉得赚了一个。吃起饭来一大桌,问起姓来各姓各的家庭很多,大家见怪不怪,这样小孩就没压力。在中国不敢离婚,怕的就是别人瞧不起,说闲话,孩子在外受欺负。如果没这几个担心了,离婚有什么可怕的?女人又不是养不活自己。”
“这点你说得很有道理,没有男人,女人也养得活自己,但是感qíng上的空白还是没法填补的。”
“我丈夫他还是不愿意离婚的,他也很念往日的qíng分,对外面那些应酬,他是能躲就躲,能溜就溜,对女儿也照顾得很好。他也知道,外面那些女人,有几个是真心跟他好呢?不都是为了几个钱,逢场作戏吗?男人虽说四十还是一枝花,但到了六十、七十的,反而不如女人了,生的生病,中的中风,还得靠女人来照顾。风月场中的女人是靠不住的。”
“那他过来能做什么呢?”
“我丈夫有硕士学位,在这边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杨红想到特蕾西,又想想眼前的大姑妈,突然想到人们出不出国,留不留在美国,完全不能用爱国不爱国来丈量。这两个女人,一个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出生于六十年代中,一个到美国来寻找好男人,另一个到美国来培养一个好男人,动机都是很女人的。
大姑妈的飞机在三小时内就起飞了,杨红恋恋不舍地把她送走,一个人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回想她们两个人的话。特蕾西跑社会新闻的,她看见的都是社会的yīn暗面,但杨红也知道,那些yīn的暗的,正在冠冕堂皇地变成阳的明的,人们已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这股风正在qiáng劲地chuī向大学,杨红自己就参与处理过院里一个在外乱搞被派出所抓住的老师。
不论是特蕾西采访过的那些女囚的反抗办法,还是特蕾西自己的反抗办法,都是杨红不赞成的。杀人也好,杀己也好,都不能把一个变了心的男人杀回来,都不能解决问题。杨红也不赞成女人以花对花,在她看来,女人胡乱地跟男人上chuáng,只能是自取其rǔ;而且女人青chūn短暂,以花对花的阶段也是短暂的;况且,等到夫妻俩在那里数数决定谁花得更多的时候,还有什么爱qíng可言呢?
现在的社会,男人越来越放纵自己,女人也越来越放纵自己。男人越放纵,越觉得自己有本事有本钱;女人越觉得自己有本事有本钱,就越放纵自己。杨红想,像我这样“奔四”的女人,既没有本钱放纵,也不愿放纵,又不甘心自己的丈夫放纵,哪能活得不累?
特蕾西和大姑妈对付这些yīn暗面的办法就是跑到美国来,企图找到在中国找不到的好男人,或者拯救一个被污染的好男人。难道美国是女人的天堂?
8
杨红无jīng打采地看着机场的乘客,有行色匆匆的,有步履沉重的,也有像她一样,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的。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也没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百无聊赖之中,就想起朱彼得曾经说过,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打发候机的时光,就把过往那些痛苦的记忆搜罗出来,打成包,丢弃在机场。
那好像是他写的或引用的一首英文诗,他先念了英文,然后随口把它译成了中文,大意是:机场是一个丢弃痛苦记忆的好地方,不想污染你最无忧无虑的童年记忆,就不要将你的痛苦丢弃在生你的故乡;不想被漂浮在空中的忧愁擒获,就不要将你的痛苦丢弃在你常住的故乡,也不要把你痛苦的记忆丢弃在你乘坐的飞机上,那小小的银燕,载不动这许多哀伤。把那些痛苦的记忆打成包,丢弃在机场吧,因为那里每个人都是过客,没有谁会注意到陌生人的惆怅。这样当你再上飞机的时候,你已经与往日的yīn影告别,等着你的,将是新的篇章。
朱彼得说他就是这样打发候机时间的。这可能是他说过的最一本正经的话,一说完,就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杨红想象不出,像朱彼得这样的人,会坐在机场的一隅,神色凝重地把自己痛苦的记忆打包。痛苦是一种沉重的感觉,痛苦是一种深刻的体验,像他那样即使不算浅薄至少也算得上轻浮的人,能有什么称得上沉重而深刻的体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