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在信里唇枪舌战一番,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陶教授下了通牒:要父母,还是要那个右派份子,你自己拿主意吧。
女儿也不含糊:亲爱的爸爸妈妈,那就原谅女儿不孝了。
岑之发现自己成了陶家父女不合的因素,不由得含泪规劝:“今芬,你就听父母一句吧。为了我,你们父女反目,我于心不安啊!”
陶今芬态度明朗:“你别管我们父女反目不反目,你只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爱!”
“你以前爱过别的女人没有?”
“没有!”
“你今后会不会爱别的女人?”
“不会!”
陶今芬一展笑颜:“那就行了。你只好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的都是我的事。”
父母那边偃旗息鼓,听天由命了,但群众又被发动起来了,熟悉不熟悉的人,走马灯一般地上来劝阻,有劝男的放女的一条生路的,有劝女的莫为了一时的感qíng耽误终生的,有现身说法的,有推荐更佳候选人的。
等到这一切都忙过,又一学期过去了。
陶今芬来到E市三中的第二年,学校终于批准了她跟岑之结婚。
没搞什么婚礼,正是困难时期,物资紧缺,糖都很难买到,更别说其他物品了。岑之把陶今芬的几件行李搬到自己的陋室里,在两条板凳旁各加了一个凳子,在上面再搭一块木板,就成了婚chuáng。板凳与凳子不一样高,就在板凳上垫几本书。
就在这摇摇yù坠的高低chuáng上,岑之与陶今芬结成了夫妻。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岑之和陶今芬一点也不觉得哀,大概是因为他们贱而不贫。
三中的老师,很多都是所谓“半边户”,夫妻中只有一方在学校教书,拿工资,吃商品粮,但另一方还在乡下务农。像岑之和陶今芬这样两个人都在学校工作,都拿工资,都吃商品粮的,还不多。陶今芬又是三中少有的正牌子大学本科毕业生,工资比很多老师都高。
那时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资匮乏,缺油缺盐缺糖缺ròu缺米缺面,每个老师每个月只有二十多斤粮,又没油水,哪里够吃?有些“半边户”老师贪图农村吃粮不要计划,还可以在自留地里种红薯种南瓜种蔬菜,搞所谓“瓜菜代”,便辞职回到乡下种地去了。
老师不够了,学校决定让岑之出来教书,为了防止他借课堂重地向学生灌输反动思想,只让他教理科方面的课程。
三年自然灾害,成了岑之与陶今芬的三年梦幻蜜月,他们不仅没饿死,还孕育了一个孩子。
直到文革前,岑今家的生活在三中可以算个中上,她是同龄小伙伴里吃得比较好穿得比较好的一个,很惹人眼红。
后来,岑今姥姥的一封来信把全家人的乐观心qíng彻底摧毁了:岑今的姥爷,陶今芬的父亲陶教授,被揪出来批斗了,岑今那时还小,很多细节都是后来听妈妈讲的。她自己记得的,就是某天睡梦之中,听到“砰”的一声,把她惊醒了,睁开眼来,看见爸爸妈妈两人坐在小板凳上,中间是一团火,屋子里有些黑灰色的东西在飘动。
她好奇地问:“妈妈,你在烤火?”
妈妈走到chuáng边来,拍她入睡:“睡吧,睡吧,妈妈有点事,办完就来陪你睡觉。”
烧掉的信有一大箱子,烧出来的纸灰,有一大堆,旧脸盆也烧变形了。处理这些东西要特别小心,万一被人发现,那就糟糕了,肯定要当成焚烧罪证来处理。
据说聪明的爸爸是这样处理“罪证”的:在旧脸盆底部挖了个圆dòng,找了些huáng泥,做成了一个小煤炉。而那些纸灰,据说是混在煤粉里,做成煤饼,用来烧饭了。
那个暑假,妈妈第一次带岑今去省城看姥姥和姥爷,爸爸因为在监督劳动,不能同去。
她只记得开船的时间很早,他们半夜就起了chuáng,外面还有点冷,她穿着裙子和凉鞋,有点打哆嗦。小城空旷的街道上,没有别人,就他们三个。
爸爸把她顶在肩上,两手握着她的两条腿,她觉得暖和多了。
到了江边,在黑色的天幕下,她看到一条大船,有很多小窗子,透出灯光,像一幢大房子一样。妈妈告诉她,那是轮船。
从岸上到船上的跳板很长,爸爸踩上去,摇摇晃晃,她吓得抱住爸爸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