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凭什么?”琼安娜笑,没笑进眼里。“他杀了我丈夫,人却活著。我凭什么遗忘?凭什么原谅?更何况……”她顿了一下,说:“死心者忘,无心者忘。”
乔可南一震。
琼安娜摁著自己的左胸,说:“我有心,它永远不死。”
……
十年前那一天,她和丈夫吵了一个架。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可最近不知为何,她qíng绪起伏特别大,如同炸药,一点即炸。她的丈夫是个东南亚人,正确来讲,是泰劳。
他们在他来台工作期间认识,他很帅气、幽默、风趣,中文讲得很好。他以微薄的薪水为台湾建设付出劳力,做那些年轻人不愿gān的苦差事,可未受应有尊重。
他在泰国没有家,来台湾工作,顺道看看,之后或许会去别的地方,他不肯定。
他说:“可是我遇到了你。”
他们的结合当然经受百般阻挠及反对。台湾佯称自由民主,不分阶级,但若用地理位置区分,他们把在上头国家的人看很高,在下头的却很低。
如果,她要嫁的是日本人欧洲人美国人……她相信没有太多人会反对,但若是泰国缅甸柬普寨,所有人反应不约而同:“他想靠你骗到一张身份证吧?”
琼安娜冷笑。这些人,坐井观天,泰国现在正发达,四处都在建设,而台湾已膨胀到了极限,并非所有外籍配偶都以那张纸为目标,至少她的丈夫并不愿意放弃他的泰国国籍。
总之,他们结婚了。没亲友祝福,更没像样婚宴,花个一百块在户政事务所登记;登记人员目光狐疑,好像立刻就要彻查她是否有卖婚嫌疑。
那天,真的是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吵起来。
他想见她父母,道义上、礼貌上,应该都去拜访,唯独琼安娜反对。她不想让父母用跟世人一样的态度对待她爱的男人。她丈夫表示扛受得起,琼安娜偏不;这事不欢而散,夫妻各睡一边,琼安娜听见了丈夫的叹息。
他们做基层建设的都要起很早,隔天琼安娜刻意不起来,男人吻了吻她的脸,说:“我走了。”
琼安娜没应。
丈夫出门了,她整天心qíng闷闷的,好像那个快来……她去厕所检查卫生棉库存,赫然想起:她上回用,是何时的事?
她怔半天,果断出门去妇产科挂号。
验尿结果很快出来,医生:“恭喜,你怀孕了。”
琼安娜喜不自胜,她太需要找人分享她的喜悦,于是打电话给父母,说:“我怀孕了。”
电话彼端微微沉默,最终母亲叹息:“找个时间,大家一块吃顿饭吧。他喜欢吃什么?我尽量研究怎么做。”
女儿嫁出去了,只能盼著对方待她好;眼下有了孩子,关系更加稳固。对这位外来女婿,他们也该坦开胸怀去接受了。
喜事连庄,琼安娜迫不及待告诉老公这个好消息,可她按捺住,打算安排惊喜。那晚,她使出浑身解数,准备一顿丰盛晚餐当与他道歉,可是,那一夜,她的丈夫没回来。
之后的夜晚,也没有。
※
乔可南忆及当年:父母逝世时,所有人都叫他忘了,因为斗不过,判决下来不可能是他要的。事实如此,酒驾撞死人,怎样都是过失致死,最后却轻判七个月,易科罚金几十万,了却了这事。
他爸信奉了一辈子的司法,却在最后,连个公道也没给他。
乔可南觉得这玩意儿太混帐了。搞懂了,一辈子随你作威作福、吃香喝辣,于是yīn错阳差报填科系。可惜他本质不是鱼ròu乡民的料,只能混个小律师。他念懂了法,法本身无对无错,端赖掌握及使用它们的人。
他在仓库翻箱倒箧,找出当年判决书来。
它被夹在一个很隐密的地方,在属于父母亲的遗物箱里。他不擅收拾,可箱子打开,里头竟是整整齐齐;那变态得连一个fèng隙都不见的摆法,明显出自陆洐之手笔。
他怔了一会,取出那张判决书──时隔多年,已有泛huáng斑点,上头另一个人名,在他心里亦模糊了痕迹。他忘了,却不是甘愿的。
从此,他人生观大不同,不qiáng求、不追求。
他把东西塞回,下定决心,不能让琼安娜这一辈子完了。
她有心,贯彻自我的正义;他不鼓励复仇,可他不想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