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藏在丝绸下的刀锋,优美而危险。
此刻他闲坐在对面长沙发中,手托高脚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礼服,陪在身旁的两名军官神态谦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军阶。
他淡淡地看向这边,笑容温文,目光平和。
Ralph却突然感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这压迫感不同于眼前年轻军官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以至高彦飞和他说了什么,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声,他才听见她说:“薛叔叔已经到了?他不是说有事要迟些赶来吗?”
不待高彦飞回答,她笑着将Ralph一挽,“来,去见一见Myuncle,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敏言在一旁瞧着,发觉霖霖自始至终都没理会高彦飞的目光。
高彦飞抿紧嘴唇,脸色映着身后深青色丝绒窗帘,越发暗了几分。
霖霖将“新朋友”引见给她的薛叔叔,陪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径自上楼去换衣服,将那位Mr.Quine单独丢在这里——这显得他们是十分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失礼。敏言从钢琴前站起身,瞧着兀自呆立的高彦飞,悠悠一笑,“怎么,有人醋意大发了?”
高彦飞脸色微变,“敏敏,别乱说笑。”
“怎么说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说话,听她的意思,很是盼着霖霖姐早日下嫁给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地倚着钢琴,“你这个呆子可要争气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彦飞尴尬恼怒,却又发作不得,无奈之下瞪向敏言,见她别过头去一笑,幽幽地叹口气,重在钢琴前坐下,“我刚才说要弹什么曲子来着,是了,是弹我们从前一起跳舞的那段。”
低缓的钢琴声代替了唱片机的声音,一段悱恻曲调萦回在远近角落,如静夜里少女的低诉,满怀眷恋柔肠,yù语还休……高彦飞被这琴声镇住,定定地望着钢琴前的敏言,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然而曲调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本该是温柔的小夜曲,却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这琴声像一缕冷泉注入暖流,与此刻家宴的温暖氛围极不协调。
与Ralph寒暄着的薛晋铭闻声侧首,淡淡地看向那边,斜扬入鬓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
蕙殊在一旁,也听出琴声里的颓凉意味,不禁诧异。
正侃侃而谈的Ralph顿住语声,并未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却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妥。
薛晋铭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方才的话题。
起初Ralph言谈风趣自如,说起早年在北平期间的见闻,令薛晋铭颇有好感;听闻他曾到过缅甸与印度,蕙殊也觉意外又亲近。然而谈及近期一些报社的社论时,冷不丁被薛晋铭问到,身为境外记者怎么看待政府对新闻言论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这位薛先生提起过他追访报道的政府贪污事件。
灯光下,Ralph只觉薛晋铭的目光深不见底,直觉隐隐地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一个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专制作风下,也许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后果。
楼上房间里,刚换好一袭玫瑰色薄纱礼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长发梳到一侧,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艳绝伦的鸽血红宝石耳坠,转身撒娇地搂住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不像你这么好看?”
“又说傻话,你哪里不好看了。”念卿笑着替她掠起鬓发,瞧着她耳畔漾漾yù滴的耳坠子,“这样出挑的颜色,你戴着才合适。”
“戴再美再多的宝石也没有用。”霖霖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们才是美人,我这么长手长脚,浓眉大眼,活像个女张飞,模样全都随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霖霖撇嘴对她扮个鬼脸。
母女俩正笑着,楼下钢琴声悠悠传来,念卿侧耳听去,不由得皱眉,“这是谁在弹琴,是敏敏吗?好好的曲子怎么弹得这样低落?”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蓄满哀伤。
真的是敏言在弹。
“敏敏,她真可怜。”
霖霖喃喃地说着,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悯疼惜神色。
念卿闻言凝眸,“为何这样说?”
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