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远远就看见了,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车子驶来的方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的容颜与淡淡的笑容。这竟叫林燕绮耳根发热,她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林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悄然退了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令林燕绮觉得森严、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淡了,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林燕绮只觉得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qíng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言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冢,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地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chuáng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时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笔挺戎装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所想,他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无声无息地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也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光,纹风不动。
他是真的变了。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的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huáng的照片里。
林燕绮摇头无声而笑,一时心念百转,怅惘满怀。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打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地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事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倘若是有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林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实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再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林燕绮yù言又止地望着他,“晋铭,有些话,我早应该跟你说。”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可以。”他倾身凝望着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顾好他的,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林燕绮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了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后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也是幸福的。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林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yīn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已原谅了我,我知道的。”林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应,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不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