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错愕,不知她何以反应这样激烈。
樊教授却一拍椅子扶手,兴冲冲地唤他夫人名字,“哎,不提这桩我倒忘了,那次在薛家我还闹出笑话来。玉华,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那时还不知道人家母亲早已过世,看见他姑姑,竟张口就叫人家薛夫人。”老太太记起往事仍觉好笑,不禁又叹道,“他父亲风度相貌极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当时她年纪已不轻了,可站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惭形秽。”
“那是真的。”樊教授连连附和,提起那个时代的风流人物,神采也为之飞扬,“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出众,像他父亲那样的风采,我这辈子还没在别处见过。”忆起当年事,历历如在眼前,记忆深处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鲜活起来。那江边白墙青瓦的小楼,乌漆雕柱下的回廊,俯临江水,遥对隔岸灯火。楼下院子里几树桃花,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chuī得到处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chūn夜,那时的自己也还年轻,那些人物也真是美丽。
怎么能怪他错认呢?那桃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相映如画,美不胜收。
玉华当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却一眼就觉出不寻常。
可那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樊教授蓦然自遐思里回过神来,听见面前这远道而来探访的女孩正在问他话。
他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看见她的眼睛因激动而泛红。
“早几年应该还在,”樊教授惋惜摇头,“可惜这两年修什么工程,把那一带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据说只保留了几幢相对完好的……对了,薛家公馆好像是大轰炸之后新修的,我记得后来还住过人,说不定还没拆!”
第二十四记陪都重庆一九四一年八月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了三天。
超过七十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dàng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着,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làng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得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地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份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作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吩咐直接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若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呢。”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了jiāo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
推开车门,qiáng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qiáng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墨镜,随手扯下领带,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