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诉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然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在狱中自杀的女犯混淆了。
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
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以此假象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
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找到。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吗?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
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dàng中,在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
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他不单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战,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
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
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有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吧。
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pào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bī,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
第二十七记重庆一九九九年六月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fèng隙照进来,照见凌乱摊放在chuáng头的记事簿、地图、稿纸和发huáng的旧日记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冲了凉,洗过头发,素净着一张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目光落在记事簿打开的页面,潦糙记下的七个地址,已经划掉了五个。
循着看门人蔡伯所说的线索一路找去,那位君老太的女儿早已搬离了旧居,没有人知道她们一家新的地址,只有热心的邻居提供的一个大致区域。君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姓冯的人家,艾默费尽周折,借口寻亲,求助于民警,终于在户籍民警的协助下查到那一带共有七户姓冯的人家。艾默逐一寻址找去,从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街串巷,却遭遇接连的失望。
前面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只剩下今天要去拜访的最后两家了。
艾默收起记事簿,将泛huáng的旧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层。
追上清晨拥挤的公jiāo车,艾默抓住吊环,混在陌生的人群中,随公jiāo车摇摇晃晃穿行在这个错落起伏的山地城市。从车窗望出去,看见远处山峦的线条与高楼建筑群间隐约的江流。
雾气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阳光从云层透出,令或静或动的一切都像蒙在金huáng色的玻璃纸下面,仿佛车流人丛穿行不息的喧哗也被这层玻璃纸隔绝开。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经过一处路口,听见售票员提醒乘客,“前面到站解放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解放碑。
艾默一怔,抬眼望向车窗外,只见繁忙的马路上人头攒动,车辆川流,并没有看见什么碑刻……但那三个字钻入耳中,却无比熟悉,仿佛早已听闻过无数回,甚至亲见过无数回。
那是字里行间一次次曾见过的记忆。
我再一次回到这熟悉的城市,经过面目全非的街市,看见从前常与同学相约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建新的立碑。他们说那是人民解放纪念碑,可我分明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叫作抗战胜利纪功碑,那时它还没有竣工,现在它已改头换面。他们说胜利属于人民,功勋属于人民,我们是被人民选择的胜利者……可是,妈妈,无论我以什么样的面目归来,荣耀或是耻rǔ,胜利或是失败,永远都无法再让你们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