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什么地界,离法租界码头有多远?”黑暗里云漪冷不丁开口。陈太愕然,不知云漪何来这样一问,迟疑片刻,只回答说不远。云漪沉默,恰此时窗外路灯亮起,有微弱昏huáng光线照进来,映出她淡淡轮廓,似一座神秘冰冷的雕像。陈太不知她在想什么,上前轻拍她肩膀,想叫她不必害怕。却不料云漪蓦地抬头,脸上竟是一片晶莹水光,映着点漆般瞳眸,凄凉得叫人心碎,“我曾同他说,我不要自由了……如今看来,还是自由好,自由比什么都好。”这话全无头绪,陈太听得一头雾水,只知她说要自由,便叹道:“这节骨眼上还谈什么自由,能保住xing命已是阿弥陀佛!”
云漪微仰了头,一字一句笑道:“只要到了码头,就有自由。”
陈太一震,惊疑不定地望住云漪,“你,另有门路?”
黑暗里,云漪的眼睛似猫眼一般莹莹照人,“门路是没有的,退路却有一条。”
一直以来,明知脚下危崖孤悬、恶làng滔天,也只得闭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可是闭着眼,不等于真的盲眼。
垄断烟土生意的cháo州帮一向与洋人勾结,货船直接从英法租界码头走私,借着洋人辖区的庇护,令中国税司莫可奈何,渐渐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纵容租界码头的烟土走私成了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产业。底下cao纵这项生意的,已不仅仅是烟土商,黑白两道势力jiāo错混杂,官、商、匪互有牵连,委实是最浑的一潭水——莫说陈太,只怕连秦爷也不曾想到,云漪竟有胆子找上cháo州帮,暗地以重金笼络,同帮派头目达成jiāo易。
听着她款款道来,陈太一时恍然,恍然里又透出凉澈。原以为她们姐妹生活清苦,只是云漪故意装出来的寒酸,怕在人前露了底细。以她往来恩客的豪绰,随便一份珠宝礼物都足以令她们锦衣玉食。却想不到,她将钱都花在了这个地方,舍下大本钱,买来活命的退路。
一个小小女子,竟有这样的心机城府,从不曾等待谁的恩赦成全,只不动声色地锻炼羽翼,一旦翅膀长硬,便要远走高飞。秦爷困不住她,霍仲亨也未必留得住她。
只是人算永远不如天算,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准备周全,一切已经天翻地覆。枉自苦苦忍耐,总没机会从秦爷眼皮底下救出念乔;等到秦爷倒下,念乔却又失去了踪影……那一条看不见的链子始终拴在云漪身上,谁握着链子彼端,谁就握住了她的羽翼。
陈太怔忪良久,闭目苦笑,“你比我聪明太多。”
聪明么,聪明又有什么用。
云漪怅然抬眸,也只能无声苦笑。若是当真聪明,又怎会一厢qíng愿。那日她说,“仲亨,我不要自由了”——他不会懂得这句话对她的意义,唯有云漪自己明白,那一刻,她曾真的愿意放弃。
假如今天没有跟踪而来的许铮,她会不会依然愿意放弃?
恍惚间,云漪笑出声来。母亲有前车之鉴,秦爷有惨例在前——你永远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会翻脸,也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会变心。更何况,这朝夕相对、同chuáng共枕的男人,或许从未对她jiāo付过真心,如同她也不曾对他摊开过底牌。
昏huáng路灯下,两个身穿臃肿冬衣的妇人转出巷口,手提竹篮,头裹花土布头巾,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此时夜色已浓,这片破败街巷多是烟馆私窑,入夜汇集了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各色人等。路面罕有女子身影,只有几个招徕生意的窑姐儿,绝看不到良家女子经过。
两名妇人低头穿过人群,与几名车夫擦肩而过。一个矮壮汉子回头瞥见那走在后头的妇人,步态细碎缓慢,粗圆腰身仍有几分灵活。汉子嘿嘿笑着上前,探手往那妇人腰臀摸去。还未触到衣角,那妇人蓦然有所警觉,冷不丁驻足回头——头巾下蜡huáng的一张脸,竟布满无数大大小小的黑痣,奇丑无比,吓得那车夫慌忙缩手。
走在前头的胖妇人赶紧回身拽走那丑妇,两人匆匆穿过混乱街头,专拣近路小巷左穿右拐,不多时便来到法租界与英租界jiāo界的路口。先前穷街陋巷倒容易避人耳目,从这里一走出去却是堂皇大街,到处都有军警巡逻。码头距此不过十分钟脚程,却是最易出事的一段险途。“从左右两道都能到达码头,我们便在这里分路,到码头会合。”云漪掩了掩头巾,留意到路口有巡警经过,忙侧身避到路灯后头。陈太惊疑道:“两人一起好有照应,为什么要分头?”云漪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假如我没能赶过来,你记得我之前说的地方和暗号,找到冯魁武冯爷,他会安排你搭今晚的货轮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