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顿新年晚宴的自助大餐令人瞠目结舌,我和大龙拿了无数盘子的菜,吃到快吐了都舍不得收手。大龙虽然念的是厨师专业的职高,但是很多食材他碰都没碰过,临走的时候,他偷偷摸摸地包了几块糕点揣在怀里,说是要回家研究一下,被秦川骂了一路没起子。
那天回家很晚了,我们在路上打着嗝,喝着风,拼命骑着自行车。2000年一分一秒地迫近,仿佛所有未来都近在眼前。
“12点前能不能到家啊!要是赶不回去,我会被我奶奶杀了的!”我焦急地催促他们。
“还有10分钟!”大龙看看表。
“还有5分钟!”秦川为我倒计时。
“还有1分钟!完了完了!”我紧张又兴奋。
“别想了!跨世纪吧!”秦川冲到了最前面,高高举起了手指。
我们欢快地奔向了2000年,那时有个传说,能够一起跨越千年的人就能永远在一起。很久之后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庞大的时间容器像个漏斗,它偷走了我们仨整整一秒,美妙却不永恒的一秒。
明天很快来临,可惜却不美好。
2000年的第一天,辛伟哥刑满释放。
2000年的第一天,辛原哥在家中自杀。
第八节
第一个感觉辛原哥出事的是秦川,他回家打游戏,电脑突然出了问题,游戏存不上盘。他急忙登录QQ,想找辛原哥帮忙,却发现往常永远在线的“等待jīng灵”不见了,秦川纳闷地在好友栏里一一搜索,才凭借记忆里的头像找到了他。辛原哥换了名字,叫作“我死后的第一个清晨”。这名字让秦川莫名觉得冷,那天太晚了,他就没给辛原哥打电话。他说他一宿都没睡踏实,梦见了我们的院子,梦见了永远关着的辛原哥的家门,梦见辛原哥站在屋顶上,拿着竹竿不停摇晃,竹竿上挂着猩红的布,很多鸽子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天一亮秦川就拨通了辛原哥家的电话,没人接。后来我们知道,那时候辛原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家里人一早就去接辛伟哥出狱,辛原哥早就说了不过去,他一向沉郁笃定,家人也没勉qiáng他。早上出门时,他屋门关着,错过了被早发现的机会。辛原哥吃了大半瓶安眠药,沉沉睡去,再也无法醒来。
第一个发现辛原哥出事的是辛伟哥,他去推开了辛原哥的房门。时隔17年,他们兄弟两个再次见面,一个从地狱回到人间,一个从人间去了天堂。
辛原哥留了一封遗书,他是这么写的:
这是我死后的第一个清晨。
哥,你回来了。
如果我活着,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话。问你这17年过得还好吗?去拥抱你?哭泣?
我无法设想,于是选择沉默,永远沉默。
哥,我从来没去看过你,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你。小时候我给你写信,绑在信鸽的腿上,假装你能收到。后来我不写了,语言其实是最不准确的表达工具。有些事根本不用说,只要做就行了。
哥,这些年我挺好的。
我念了很多书,考试永远都是第一。什么有用我就学什么,因为我想把这些都jiāo给你。你在里面待了17年,这世界离你太远了,而我想让你真的回来。不是ròu体自由,是心灵、生活、命运全部自由。
哥,书桌第二个抽屉里的磁盘是我开发的游戏程序,你拿到中关村,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然后就真正开始你的人生吧,你要记得,所有这些都属于你。
哥,爸,妈,对不起。
在辛原哥追悼会的外面,我和秦川并排坐着看完了他留下的最后字迹。我哭了,我第一次对生与死感到茫然,第一次困惑人的命运,第一次看到庄严之外的轻率。当法律判了辛伟哥监禁时,却判了辛原哥死刑。在那个高高围墙里被囚禁的,一直是两个人。
我靠在秦川的肩膀上呜咽:“你说辛原哥为什么这么做?”
“从那天开始,辛原哥就在替辛伟哥过着人生吧。”秦川望着远空说。
辛伟哥走出来,招呼我们去跟辛原哥做最后的告别。秦川拦住了我,他说我从小身子弱,不适宜见亡人。我独自站在外面,看着辛伟哥有些佝偻的背影慢慢离去。其实这时他已经改了名字,叫辛原伟。多年之后他创建的原伟公司成了互联网时代的旗帜,但没人知道公司名字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原委。
不管怎么样,我想,在他以后的生命里,也会一直活着两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