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临深渊_作者:白昼冷却(80)

2019-04-15 白昼冷却

  觉察到来了人,陆继明动了动眼皮,撩开来看向陆渊。

  陌生极了。

  相似的脸,细看却没有一处相同,眼角眉梢俱是冷淡疏离,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沉静的无机质。

  陆继明轻轻叹了一声,朝几上指了指,“帮我念念吧。”

  陆渊拿起方几上铺着的报纸。

  油墨烘干了,可味道还存着,附在这一层薄薄的纸页上。

  他念的慢,陆继明静静听着。这一版念完了,哗啦啦翻过去,陆继明忽然问,“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陆渊顿了顿。

  他亲妈死的时候是深秋。后园里那株银杏掉光了叶子,玫瑰谢尽了,剩着一丛修剪过后枯瘦的枝。

  那个秋天是没有时间的概念的。她不肯见旁人,阿姨只敢在深夜进来做事。她拘着陆渊不让他上学,陆渊出不了门,只能和她在荒坟一样的宅子里互相折磨。

  她死的那个早上,陆渊在数银杏枝头剩下的叶子。

  剩下的记忆就更模糊了。戴着口罩的医生有一双锐利的眼,管家肃声问陆渊最后一次见她的时间。仆人来来去去,门外有人抻长了脖子要看看死人的脸。窗帘开了一半,光柱里尘灰漂浮,尽头是滑落在地的被子。主卧里嘈杂的如同早市,又仿佛隔着一层玻璃,听不真切。

  死亡使人毫无尊严。

  陆渊放下报纸,“我忘了。”

  他其实从来就不知道。

  陆继明转开脸,声音喃喃,像在跟他说话,又像是自语,“我都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陆渊摸了摸手腕,没说话。

  陆继明闭着眼,任阳光穿过玻璃投在眼睑上,似乎这样有助于他回忆。

  “那时候我父亲投资失败,陆氏资金链断裂,欠下巨额的债务。他不愿意申请破产,没有遗言,直接从新建的写字楼顶跳了下去。”

  “我和芳苹在一起好几年,说好毕业就去结婚,可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我学的是艺术,对企业管理一窍不通,两眼一抹黑的接手了陆氏这个烂摊子。没钱,没人,没经验,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是我唯一的出路。娶她,拿到投资,稳住陆氏。我和芳苹分手,和她结了婚。”

  “一开始还是好的。圈子里大多是联姻,日子久了,当年的那些不甘心就忘的差不多了。陆氏有了起色,我也开始接触企业的工作,慢慢的就发现了不对。”

  “陆氏这么大一个盘子,先前倒了势必会被几家分掉,没哪一家有能力独吞。郑氏注资的目的不是互利,是借着融资,稀释股权,悄悄吃掉陆氏。郑国涛这一手算尽了全部,唯独没算到我。”

  “我保住了陆氏,代价是把她架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她不能接受,我心里有愧,对她愈发纵容,可没想到她偏激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聚会,公司,她在哪里都要发疯,我受够了,但她仍是陆太太。我对她百般忍耐,直到她害了芳苹肚子里的孩子。”

  陆继明神色悲戚的看了一眼陆渊,“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他粗声喘了一会儿。

  “她想要个孩子巩固陆太太的地位,我就给她个孩子求个清净。那个没出生的孩子成了我的噩梦。我恨她,连带着恨你,偶尔管家来消息说你或者她又进了医院,我只会觉得解气。”

  陆继明用手遮住眼睛。

  “她走的凄凉,我解了恨。恨没了,我忽然不敢看你。”

  “你从来都是无辜的。”

  “你一句话都不说,冷冷的站在一边,全身上下只剩了一双眼睛,看着我,看着芳苹,看着如安,像她留在宅子里的活灵。你和她,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都是我的罪,我承担不起。”

  他长叹一声。

  “对不起。”

  “你恨我,我无话可说。”

  陆渊无喜无悲的看着他。

  陆继明眼里似乎有泪翻涌。疾病使他干瘪虚弱,找不到当年丰神俊朗的影子。他讲着跟她,跟陆渊有关的过去,陆渊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这个道歉迟到的太久了。

  时间磨平了情绪的棱角,抹掉了记忆的细节。陆渊仍然困在她的噩梦里,却连她的名字都快要想不起。恐惧与恨失了根,只凭借惯性延续,陆渊甚至找不到说“没关系”的理由。

  外面似乎又要下雨,鸟在池面上掠过,惊的池中锦鲤四散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