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飞想起来十岁的时候头一次见曹恩凡,那时候他在chuáng上坐着,六婶在他旁边护着,两岁多,小小的一个,跟画里白白胖胖的娃娃一样。童飞连摸都不敢摸一把,远远站在地上看他。后来曹恩凡渐渐长大,直到少年时,在童飞眼里也是没有一个能比这个弟弟更好看的人了。要说喜欢,童飞这辈子喜欢上的头一个人应该就是曹恩凡了。
他把枪擦gān净,又从屋里柜子里找出一块包袱皮样的粗布,把枪头裹了起来,重新倚在墙角。他用手在枪尖一尺下的地方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
还有鸟儿。
鸟儿不叫,在里屋柜子上的笼子里依偎着,头藏在翅膀下,两只挤在一起,似乎在互相取暖。童飞打开鸟笼,伸进一根手指,想碰碰,却异常恐惧。
死了怎么办?恩凡挺喜欢它们的。
本来是翠绿的羽毛已经暗淡无光,变成灰灰的两团。童飞摇摇笼子,两只鸟没动,又用力摇了摇。忽然一只抬头,抖了抖羽毛,另一只也跟着扑棱下翅膀。童飞长舒一口气,拎着鸟笼去了厨房,往鸟食罐里放水和小米。
童飞莫名地得到一种暗示,这两只鸟儿活着是好兆头,如果死了就是晦气。然而好的是什么坏的是什么,他却感觉不到了。
两只鸟儿饿了十天,没死也剩了半条命,童飞没敢丢下他们不管,拎着送到了康爷爷家。康爷爷虚着眼睛看着两只鸟儿问童飞:“你弄两只家雀儿来gān什么?”
“您见过这么绿的家雀儿吗?”
康爷爷冲着阳光又看了看:“哪来的?”
“您亲孙子养的。这两天没人照顾,您受累给添添食水,过两天恩凡出来了就拿走。”
“恩凡的啊?”康爷爷拎着鸟儿笼子往屋里走,“那我给看着。你小子早点让他出来!少根头发我打断你腿!”
康爷爷挥了挥手里拐棍儿,童飞一把逮住,笑说:“您这眼神儿还数头发呢?”
“臭小子!”康爷爷想把拐棍儿从他外孙子手里抽出来,却终于服了自己的岁数,等着童飞主动撒手。
童飞放开手,掸了掸衣服,说声:“走了!”转身出了院子。
五天之后,陈午阳被处决的消息登满大小报刊,同时发布的还有一封当局向日本政府的道歉信。曹恩凡被释放,当天日本兵驻进了北平城。
童飞亲自给曹恩凡开的手铐,带着他出了警局,两人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才把他送回家。曹恩凡心知这次是把童飞连累的不轻,问他之后怎么办,童飞说,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事qíng是不能转圜的。至于这警察还能不能当下去,童飞没说,正是因为没说,曹恩凡心里反而多少有数了。
他进了家门,招呼童飞进来坐,童飞一反常态没有进屋,跟他说,洗个澡,把这身衣服扔了,舒舒服服睡一觉,后面的事儿明天再说。转身要走,又回身,跟曹恩凡说:“鸟儿在我姥爷那儿,都活着呢,明天给你送来。”
“明儿我去拿吧,顺带看看康爷爷,让老爷子放心。”
“也好,那我走了。”童飞朝胡同儿外走。
曹恩凡站在门口直到看不见他,才关门进屋,到供桌前磕了头,拿着换的衣服出来,奔天桥儿去找了章晋平。
章晋平一个人这些日子收摊儿早,这会儿人群已经散了,他自己正收着东西。看见曹恩凡走过来,眼眶就红了,老远跑过来抱他。
曹恩凡推开他,叫他别碰,刚从里面出来,晦气。
“我没这么多忌讳!出来就好了!”
曹恩凡跟他一起收拾了东西,送回了章晋平家,二人就一同去了澡堂子洗澡。
章晋平不识字,天桥天天都是来看热闹的,也没人跟一个卖艺的谈论新闻,因此报纸上写的严天佐被抓的事qíng他一概不知,只知道有个日本人被人开枪打死了,凶手已经伏法。那天去看曹恩凡,童飞警告他不许多问,便也什么都没敢问,现在曹恩凡出来了,终于能把事qíng问问。
曹恩凡泡在池子里,头有些晕,热气蒸腾,眼前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曹恩凡脑子里空白,是十几天来难得的放松。
章晋平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小声说:“虎子哥,这事qíng说来话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回头跟你说吧。”章晋平点头,倚在池子边不说话了。
事qíng总算告一段落,曹恩凡赤条条在水池里,忽然有种兜了一大圈,最后落个孑然一身的感觉。在这白雾弥漫的澡堂子里,好似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qíng都是一场梦一般,同他作伴的还只是身边这个虎子哥,今天泡个澡,明天还是要去卖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