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此时才姗姗来迟,浑身水气,睡眼惺忪,身上的丝袍也松松垮垮,露出半边肩膀。只有左颈仍遮得严严实实,瞧来颇有几分怪异。听到席上言语,也懒于辩驳,盘踞在左首第二席坐下,掩嘴打了个哈欠。侍女送来jīng美的食物,也只略微动了几口,就恹恹地不再吃了。
帐内开阔,御剑虽与他比邻而坐,其实相距甚远。见他单臂撑在酒案上,眼睑、鼻梁上浮着一层红肿,想是沾染了些许毒瘴。大概痒得厉害,不时伸手去挠,愈挠愈红,留下好几条血痕。
他嘴上与什方言谈,实则全副心神都在屈方宁身上,只想将他抓痒的手一把夺过。
忽听屈方宁开口道:“御剑将军。”
他一阵莫名心虚,掩饰般“嗯?”了一声。
屈方宁哑着嗓子道:“我今日赶到海乌族临时巢xué时,只见人去营空,炼制的毒物也已带走。将军这几日全面盘查,可知红云军行踪何处,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御剑压住心中悸动,道:“下午的确俘获了一名形迹可疑之人,只是……”一语未毕,诃鲁尔等率众前来敬酒,遂止了话语。落座许久,心神仍未恢复,心跳得远比平常为快。
他执杯在手,听见屈方宁疲惫的谢酒推辞声,想到自己先前的豪言壮语,只觉万般嘲讽。屈方宁如今一开口就能扰得他心神大乱,身上的气味都能令他神魂颠倒,酒后的呢喃醉语,汗湿的手臂,赤luǒ的脚,无不在他chūn梦之中浮沉。想来要等到很多年后,他的声音变得苍老,脸上布满皱纹,jī皮鹤发,老态龙钟,自己才能对他完全死心。
但这也只是空想罢了。宁宁比他小了十五岁,到他白发苍苍之时,自己恐怕也不久于人世了。在心如古井、再也chuī不起一丝涟漪之前,还有很长很远的岁月要熬。
他缓缓将酒倾入喉咙,却没有尝到一点儿滋味。
酒过三巡,门外有人禀报:“有个海乌族俘虏说知道族母去向,不过要什方将军亲口答应,以讯换命。”
什方兴致正高,一挥手道:“叫他来!”
俘虏片刻便到,却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女,手足伶仃,头发gān枯,看身形不过十一二岁,脸上的皮ròu却松弛如妇人。仇丹族人以海乌族常携带不gān不净之物为由,故意在门口对那少女搜身。什方见其态不雅,示意道:“罢了,一个小小女孩,能有多大能耐?”诃鲁尔忙道:“海乌族的女子不容小觑,老将军还是小心为上。当年解羽鸦姬座下那只乌鸦,就是在献舞先王时忽然解体,以致我族元气大伤。”什方骇然道:“甚么?一只扁毛畜生,还能帐前献舞?”诃鲁尔摇头道:“不不,不是禽鸟,是个肤色赤红的女人。听说从小与解羽鸦姬共同起卧,浸yín妖术多年,端的是奇毒无比。说是女人,胸前却一马平川,也不知到底是男是女。她体内全是毒液,只要沾上一星半点,立刻腐蚀见骨,继而全身发黑,死状惨不忍睹。先王不慎着了道,下葬时……脸都已经没了。我这条腿上也溅到少许,当机立断,一刀砍下,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说着,在空dàngdàng的膝盖下感慨地拍了拍。屈方宁也打起几分jīng神,问道:“此毒如此厉害,可还流传人世么?”诃鲁尔道:“乌鸦喂养不易,解羽鸦姬穷尽一生邪术,才得以养出一头。听说她死前还着手甄选下一任乌鸦,万幸咱们一泡马尿,破了这毒女人的chūn秋白日梦。乌鸦识主,又是睚眦必报。要是那女人不死,可真是流毒无穷,难以安枕了!”什方哈哈大笑,一拍自己胸膛:“当日是我亲手挑死解羽鸦姬,乌鸦有灵,怎么不来找我报复?”
御剑见那少女跪在地上,gān枯的头发披满双肩,两条手臂长长地垂了下来,感觉颇为异样,问道:“今日开战之前,是谁向你们通风报信?”
那少女颤抖开口,声如老妪:“我……我……我……”
说到第三个我字,只见她头颅倏然后甩,全身青胀,口中荷荷,骨骼拉伸之声不绝于耳,皮肤皲裂也愈来愈多。斗然之间一声爆响,血ròu飞溅,空气中布满中人yù呕的腥臭。
什方距离最近,被一团血肠击中面部,一张脸几乎瞬间烂空。诃鲁尔身旁一名巫官手臂被毒液溅上,痛得全身痉挛。诃鲁尔咬牙挥刀割去,断臂落地,已是一团漆黑。帐内军官、侍卫,中毒者不计其数,挣扎哭号,惨叫连天。
千叶驻黑曜城军官侥幸逃生,向左首战战兢兢望去,脸上不禁变色:“御……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