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军营帐前,亭名一gān人或站或立,面有忧色。屈方宁一手抹着嘴唇,快步走来,问:“军医怎么说?”格坦小心捧着一个陶碗,道:“大夫说,乌熊大哥皮ròu伤也还罢了,只头一件烧得凶险。他老人家还说了,这碗清热汤灌进去,今晚上要是不再发烧说胡话,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屈方宁略一沉吟,道:“药给我。”进帐看时,乌熊矮矮胖胖的身子蜷在旧绒毯里,胸腹上缠着厚厚一层血纱布,已经烧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听见他的脚步,头颈微微转动,嘴唇翕张,叫了声“老大”。屈方宁应了一声,坐他身边,探了探他额头。乌熊忸怩道:“平时老大总是对我拳打脚踢,这时倒不习惯了。”
屈方宁笑了一声,道:“说得我凶神恶煞一般,好罢!以后不打你了。”提起毯子,给他拉到胸口。
乌熊眼睛睁开一线,嘿笑道:“那还是别了,这都六年多了,我也习惯啦!老大一天不打,我就一天不舒服。”猛咳几声,顺了一会儿气,忽道:“老大,我虽没读过什么兵书,也算跟你打过几场硬仗,经验也有,本领也不差。你这一向总跟腾蛇营那几个小兵卒子躲在帐里说兵法,也挑几天跟我说说罢!”
他所说的小兵卒子,便是周世峰三人了。屈方宁听他语气酸溜溜的,应道:“等你好了,专门跟你说。”
乌熊咧开嘴,安心地合上了眼。只是全身滚烫,昏睡之时,嘴里胡话不断。屈方宁侧耳聆听,只听清一句:“……跟着老大这几年,苦也吃过,福也享过,女人……嘿嘿……也gān过。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信我的,没错!天坑里你救了我一命,我向来是不服人的……从那时候起呀,我就对自己发了毒誓,这辈子跟定你啦!……”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屈方宁背对着他,恍惚良久,端过冷掉的药汤,缓缓洒上他胸口。
次日,屈方宁以伤心爱将乌熊惨死为由,率兵闯入伊特王爷帐中,将衣衫未整、惊慌失措的王爷与为首巫师一并诛杀,并扬言要血洗璇玑洲。一众降将大骇,连夜奔逃。屈方宁穷追不舍,勒令平民不得收留;又沿岸搜捕,动辄纵兵踏入平民集中之所,抓捕青壮年男子,扰得人心惶惶。其蓝族人敢怒而不敢言,对千叶驻军敌意陡增,叛逃者反比往日更多。连乌古斯集市也受到波及,短短十余天内,关门闭户,人烟凋零。千叶壁垒就在集市之后,驻军长见光景凄凉,遂向小亭郁进言,让他出面制止乌兰将军倒行逆施。多次劝谏无果,心内焦急如焚。这日劝饮了几杯,试探着提了几句,不料一举成功。小亭郁已有三分醉意,目光也已朦胧起来,口中只道:“好!我去跟他说。”雷厉风行,酒杯一摔,立刻叫人护卫着自己,直奔白羽营而去。
气势万千地闯入营地,却被卫兵挡住了。他指派虎头绳前去质问,片刻即回,禀道:“小屈哥哥说,乌熊大哥的骨灰今天才送回千叶,他心qíng低落,不想见客。”小亭郁愠道:“我有要紧事问他!连我也不见了?”虎头绳忙进去传话,过了足足一刻钟,才出来禀告:“小屈哥哥让我问将军,是公事还是私事?公事就免谈了,私事却不妨一见。”
小亭郁等得怒火攻心,厉声道:“我是远征军主将,现在命令他打开营门,立刻,马上!甚么公事私事?我和他没有私事!”
卫兵对视一眼,垂下枪尖,请他进去了。小亭郁酒意上涌,火冒三丈,直接杀入主帐。其时chūn气渐暖,帐内浮着一股cháo湿之意。屈方宁披着一件纯黑的袍子,胸前簪了一朵小小白花,倦倦倚在案前,望着桌上几个huáng金颅骨出神。小亭郁一见他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就没来由一股无名火起,喝道:“屈方宁!”
屈方宁眼皮都没动,完全置之不理。小亭郁怒火更炽,自己推行上前,尽力一拂,将几个huáng金颅骨悉数扫下桌面,骨碌碌滚得四处都是。
屈方宁这才抬起眼来,紧紧地盯着他。小亭郁也冷冷看着他,切齿道:“你有空想你的老qíng人,不如先慎重考虑一下自己的行事!”
屈方宁目光与他针锋相对,眼角却慢慢泛了红:“……这是乌熊的遗物。”
小亭郁一怔之下,顿感懊悔,吞了一口口水,气势顿时弱了:“我……我不知道。”
屈方宁跪起身来,将散落的颅骨一个个小心拾起。小亭郁也从脚边捡起一个,替他放在原处。见他黑袍子领口敞处,锁骨深深凹陷下去,止不住道:“你挑事挑得没空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