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乍闻奇事,纵在悲痛之中,也不由心生惊讶。想那年婶丑陋臃肿,眼前这妇人也是瘦朽衰迈,无论从何处看,都与甚么美貌歌姬搭不上边。周默三人听了,亦有不信之色。
柳云歌向王娇鸾脸上端详片刻,叹道:“昨日种种皆归尘土,仙子何妨坦诚相见。”
王娇鸾掩口道:“柳掌门说的是,是我太过怠慢了。”伸手在脸上一抹,揭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头绿云也似的长发,旋即嗤地一声,从胁下撕下一卷缚得紧紧的束带。顷刻之间,一名婀娜窈窕的女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她皮肤几近雪白,一双眼珠灵媚之极,长相却颇为平凡,离崔玉梅所言的“极美”相差甚远。
屈方宁几人也还罢了,薛灵鹊与崔玉梅却同时一怔,显然大出意料。薛灵鹊嘴唇翕张,道:“……莫非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王娇鸾媚眼轻轻一动,道:“正是。你与我同行一年有余,饮食起居都在一处,竟没起半点疑心。薛大姑娘,你也真是天真得紧!”
薛灵鹊喃喃道:“当年你艳绝秦淮,名满天下,我在你面前自惭形秽,自然不敢向你多瞧一眼。是了,你盥洗沐浴都在自己房里,天气再炎热也绝不流汗,我有一次好意邀你看河灯,还未进房门,便遭你厉声喝止……原来如此!你的玉貌花容,都是……都是假的。”
王娇鸾嘻然道:“我十二岁便拜在销魂宫主门下,她老人家易容之术天下无双,我自然也习得了些皮毛。那有甚么出奇?若不是有这么一张娇滴滴的脸蛋,柳掌门岂能许我登堂入室,缘定三生?哈哈哈!”
柳云歌一双眼波澜不起,平静道:“销魂宫主擅以媚术蛊惑人心,早已堕入魔道。也是柳某眼拙,不曾识得仙子是他的后人。当日柳某亦常自省,想我一介布衣,何德何能,竟令佳人垂青?原来仙子绿鬓花颜,亦是镜花水月,可谓画皮难画骨,知面不知心。”
王娇鸾啧了一声,道:“柳掌门不必谦虚,我确是冲着你们师兄弟去的。我使尽浑身解数,在秦淮万千画舫中博得一席之地,全是为了你们二人。恰好薛大姑娘自行送上门来,我也就将计就计,与她一路挑衅皖南名门正派,便是为了引起你们注意。”
柳云歌望定她月下身影,道:“以仙子当日人脉手腕,如此处心积虑接近我二人,实在大可不必。只须你一声令下,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闻风而动,将我二人头颅连夜献上。”
王娇鸾笑得弯下腰去,连连摇手,道:“不,不!我要你们的命做甚么?我呀,只想让你们兄弟反目,声败名裂,恩断义绝,亲人尽死,让你们两个自命风雅的家伙,既无朋友、兄弟,也无家人、弟子,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界上,心中除了懊悔,只有仇恨……”
这几句话她说得很轻柔,甚至有一丝娇嗲。但话语中的恶毒之意,却令人毛骨悚然。
只听呛啷一声,崔玉梅已从朱靖腰间拔出一柄长剑,指向王娇鸾胸口,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娇鸾笑意渐敛,叹了口气,道:“我是什么人?我早就不记得啦。这名字是宫主给我取的,她对我很好,可我心里呀,从来就没当她是我的师父。甚么仙子是那些男人胡乱叫的,我嗓子再好,也不过是ròu体凡胎。我学过音魔媚术,这门功夫虽然厉害,反噬却也不小!我脑子渐渐不清楚啦,小时候的事qíng,也忘了许多。可是有一件事qíng,我记得死死的,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
她挺起胸膛,向地下谢空回的尸体直直看去,嘴边噙着一丝最动人、却最冰冷的笑容:“那就是……为先师报仇!”
柳云歌目光如水,道:“不知仙子先师名讳?恕柳某老来多健忘,竟想不起何时与人结下这等冤仇。”
王娇鸾肩头耸动,笑了几声,道:“你当然不记得了!你们一生受人追捧,高高在上,几时尝过痛失至亲的滋味?说来简直是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们与先师从未谋面,先师却因你们而死!哈哈,这等人间奇事,千百年来,可有人听说过?而我……只盼他活过来瞧我一眼!”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平淡无奇的面容上,竟泛起一起苦涩。那勾人魂魄的媚音,也随之黯淡。
此刻水边一丝风声也无,人人都盯着她凄然yù泪的脸庞,心中猜想:“他师兄弟二人当年仗剑江湖,谢空回桀骜不驯、快意恩仇,柳云歌却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纵然是大jian大恶之徒,也要苦苦劝诫、详加审问,从不枉杀一人。她师父竟能无声无息死在二人之手,想来定是甚么可怖之极的大魔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