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失笑道:“他说出这话,半点不奇怪。设若温良不忍也算南人习气,我倒巴不得他身上多些,免得人生了念想,却吃足苦头。”略一迟疑,试探道:“听说老夫人在北地过世,并无族亲前来吊唁。那……将军在汉阳的外祖父、外祖母,乃至一家表亲,也就此断绝往来了。”
郭兀良叹道:“正是一个也不曾见过。我自成年起继承父业,数度领兵南下,枪下亡魂以千万计。却哪里有脸去见?只盼日后看在我份上,一族一脉能得以保全。除此之外,是甚么都不必奢求的了。”
屈方宁凝目看他神色,口中道:“御剑将军曾说,南人xingqíng狡懦,多贪生怕死之辈,却别有一种柔弱胜刚qiáng处。只要有一人一户没死绝,气数便到不了尽头。方才见郭将军言下之意,对此似乎并不赞同?”
郭兀良缓缓摇头,道:“自古大一统之帝王,岂有不大兴兵戈的?又岂有不杀人流血的?南朝兵马疲弱,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往日见红哥他们滥杀无度,我也曾出言劝戒。但扫兴话说多了,一是令人心中不乐,二是我身份有异,到底有些要避嫌之处。只是人非糙木,虽非同源同族,终究有恻隐之心。流血冲突固然难免,但除了一味野蛮屠戮,应该还是有更……温和的办法的。”
屈方宁垂目道:“将军仁厚,可见一斑。”言语间新市管事已到,便起身告辞。
郭兀良挽手送他出门,诚挚道:“方宁,你与天哥从前种种事因,我一个外人,本来无权置喙。前两年你结婚生子,他心里苦得很,不然也不会一直对你避而不见。有一次他在我面前喝醉,还曾袒露悔意,说我对……对阿兰锥心之痛,而今他总算尝透了。他那个人xingqíng就是如此,要他放下身段道歉,那是绝无可能。你如今身体不好,又不再控马拉弓,他怕是难辞其咎。只是……只是……唉,他虽有千百种错处,对你却是一片真心的。”
屈方宁胸口莫名一酸,反笑道:“我自然理会得。”止了止步,回头道:“将军对人,也真是一片真心。”给亲兵扶携着,上马离去。
此际暮色深浓,屈方宁送走来客,案头羹饼都已冷结。他无暇起身,胡乱吃几口饧面冷饼,匆匆拟就一封书信。见牛油灯已不太亮,刀尖一挑,将一截焦枯的棉芯削去。
帐门动处,冯女英闪身而入。见他脚边铺开一卷舆图,上有圈勾印记,口中笑问:“深更半夜的,又与谁面授机宜了?”说着,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见案头还有半张馕饼,便信手撕来吃了。
屈方宁头也不抬,问道:“他怎么说?”
冯女英道:“说是万事俱备,只待你一声令下。”将袖中huáng澄澄一物抖出,从纸上推向屈方宁,笑道:“我看苏将军这香闺信物,送的人也未免太多了些。”
屈方宁将那枚六翅虫儿金耳环揣入怀中,道:“老子相好的遍布四海。怎地,不可以?”
复将刚刚写成的书信折了几折,递了过去:“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速替我将这封信送往驻马城下。王六已先你一步动身,届时让他接应便是。”
冯女英嘲道:“才来便赶人走,将军实是个薄qíng人。”接信在手,忽然一阵猛烈咳嗽,将灯火都呛暗下去。
屈方宁才向他看去,见他面色青灰,不似康健之态,问道:“你病了?”
冯女英一手捂胸,摆手道:“无碍无碍。长途乏睡,明早起来便好了。”再咳几声,掌信对光一照,道:“将军真真qíng郎满天下,这姓纪的却又是何人?”
屈方宁道:“放你娘的屁。这一位正经是我哥哥。”
冯女英乜眼笑道:“将军叫哥哥的多了,偏只这一个正经的不成?”纳信入怀,起身道:“正好马还没入厩,我趁早上路,新鲜热辣。”
屈方宁抬眼望他倦极面容,略带歉意道:“论理我该劝你歇歇,只是事不宜迟,只得劳你多累几天了。”
冯女英啧道:“将军满口斥骂,我倒还抵挡得住。这般温柔关怀,反而叫人害怕。”言语间亲兵在帐外呼报,说周队长前来相见。即替他拨亮灯芯,告辞离去。见他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上身yīn影投在桌案之上,忽而一笑:“方才我进来时,见将军这般模样,可知我想到了何物?”
屈方宁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只见冯女英向他虚空一抓,一字字道:“……结网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