糙原历来有游走四方的巫者歌者,自己不事生产,善娱人耳目。北方各族奇闻异事,宫廷秘辛,多半便是由他们在篝火边传播开来。这些人生计艰难,口舌无凭,为一夜安歇、一碗羊ròu,挖空心思,pào制了无数奇谈怪论。只说御剑自己,便常常是他们口中三头六臂、生吃小儿的对象。长年累月,牧人对他们也有了些聪明,无论说得多么匪夷所思,都只作等闲听之。但这三条谣言最厉害之处,却在大处全然是假,细处却件件是真。他听到一半,心中已然澄明:“这哪是甚么巫祝传言?分明是对方高人在背后授意。真假混杂,最难辨认,无怪有人信以为真。”必王子心胸狭窄,最易受人挑拨。这谣言传到他耳中,那是恰逢其会,正中关窍。其父安代则头脑清明得多,与他qíng谊之深,远非一般君臣可比。当下并不介怀,只命人究查源头,不许谣传云云。想到他父子二人对话中提及屈方宁,不由一哂:“我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外族少年,果然十分上心,却不是为了甚么后嗣承志,只想天天与他在一个被窝睡觉罢了。”旋即想到:“这次领兵出战西北夹道的,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从前他与我闹得不可开jiāo之时,为了这个哥哥,尚肯低声下气来求我。如今生死两隔,可不知该哭成甚么模样了。”
不出他所料,屈方宁自接到额尔古噩耗,已昏厥过去三次。中途醒转,什么话也听不进,只一径叫人将尸首寻来。一众属下怕他伤心过度,只带回几件衣甲。屈方宁将遗物抱在怀中,嘴里只翻来覆去道:“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这一战一败涂地,他身为乌兰军主帅,如为大局着想,理应自陈罪责,将过错包揽在自己身上。他现在又哪有这般机灵?人虽在金帐之中,只是双眼发直,浑浑噩噩而已。别人问一句,他便应一句,失魂落魄,不知身在何地。
我龙必本来对他便无半分好感,前些日子接车唯密报,说是听他亲口说过:御剑将军比他父王厉害得多,他亦胜自己十倍。言下虽未挑明,却明明白白是动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见他举止大异,忍不住出言嘲讽:“好端端的,敌军难道会从天上飞来?夹道便只一处可埋伏,地图上标注得清清楚楚,偏看准了派往这一处地方,生生折损六千兵马。细究起来,还不知是失手误算,还是借刀杀人哪!”
屈方宁一天滴水未进,此刻两眼枯红,眼窝深深凹陷进去,脸颊都gān脱了形状。他相貌俊美,又素来爱着华服美裘,如今披头乱发,昔日风采全无。人人看在眼里,都心生不忍。听见必王子语出凉薄,都不禁暗暗皱眉,心想:“乌兰将军伤心yù绝,你纵要猜疑怪责,也不必忙于这一时半刻。”
果见屈方宁抬起头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语一般,凄凉神色之中,又添了无限悲愤:“……你是说,我……亲手谋算,让我……我哥哥去送死?我恨不得追随他于地下……你……你好恶毒!”一口气没提上来,忽然一阵大咳。
必王子心道:“此人最会惺惺作态,只合骗骗别人,须偏不倒我。”口中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屈将军自上次失手被俘,回来之后种种反常之态,在场诸位有目共睹。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那就要问屈将军自己了。”
屈方宁一双眼死死盯在他身上,闻言冷笑两声,道:“是,我是曾被南军俘获,那有甚么大不了的,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拿出来说道?且不说其他,单是这白石迷宫之内,你必王子殿下,就曾被人生擒活捉。救你出来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我一向委曲求全,你却总是苦苦相bī。连我哥哥不幸阵亡,你也要拿来讥嘲。好,好,好!我也倦啦!大不了同郭将军一样,大家彻底散伙罢!”
“郭将军”三字出口,帐中人人相觑,心中皆道:“郭将军何等忠义,只为当日谣传,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难道日暮乡关之祸,又要重演?”
眼见屈方宁头也不回地迈出帐门,厉声催人牵马过来。只见安代在亲随簇拥下匆匆赶来,显然已经知晓帐中之事。一见屈方宁,即扬声叫道:“乌兰将军,请留步。”
屈方宁一手挽住缰绳,似在qiáng抑怒意,回身道:“大王有甚吩咐?”
安代使个眼色,亲随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个银盘,盘中摆着一只金酒壶,并小小两个金盏。只听安代笑道:“无他,只是见将军行色匆匆,不知要往哪里去?”言语间必王子已被押出。安代满面堆笑,提着必王子背心,将他轻轻向前推去,叱道:“阿必,去敬了这杯酒,给屈将军好好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