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亦一袭白袍,赤脚攀完一万八千层石阶,五百侍巫在侧,声势浩大的一股人海簇拥着他往上、往前。攀了一半,昆仑站下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哭得脱了形的ròuròu。他一停,人海便一阵起伏,甚至有点剑拔弩张,都怕山脚下那团小ròu把这千年一遇的巫神坯子哭回尘世去。然而昆仑只是深深一眼,之后背转身,隐在层层人海中,一样式的白袍汹涌而过,再无消息。
昆仑走后,ròuròu身上所剩无几的膘十几天就掉gān净,瘦骨棱棱一条人坐在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老姆姆偷偷哭,偷偷托寨中长老给神山送信,眼巴巴等着,希图昆仑来个一趟两趟,好歹把ròuròu喂出点模样来再回去。不然顶顶可疼的一个小人儿,这么瘦下去,要命了么!
信不知送了没有,有没有送到,反正昆仑一直没回来,ròuròu也无可救药地瘦下去,抽条拔个同步进行,逐渐有了一副少年纤长的模样。他小小年纪便历经死别与生离。逝者代远年湮,毕竟淡去。生离却是硬生生将一个人从生命中拔除。拔除后,没了可依仗的、可仰赖的、可托庇的,孩子便迅速长大了。
二
何敬真少年惨绿的年月,始终存有一份指望,或可称为“妄念”。他一直认为昆仑是可以“赎回”的。缺钱攒钱,缺势造势,缺手段攒手段,一番积攒,到了临界,就可以和那班白袍人以物易人,兑出一个活生生的昆仑。这份指望是安抚也是告慰,支撑着他孤零零活下去,并往最终的大团圆那儿顽qiáng活去。
昆仑刚走那年,每季神山都会来几个白袍人,留下一丸压制蛊虫的药、够他富足存活的金银米粮,却没有只字片语。那时少不更事,他还会紧紧追随,追一路问一路,反反复复只问三个问题:“你们把昆仑带去哪了?他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回来?他有没有说几时回来?”白袍们死了似的,任凭他如何撒泼哀求,如何吊在他们身上涕泗横流,就只专心专意赶他们的路。他们不走,飘。神山最低等的侍巫全都会飘,飘起来奇快,一个孩子的脚程死活撵不上。
转过一年,白袍们又来了,来了数量颇壮观的一群,将他挟裹而去,好一番跋涉,半个月后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界。而后有条不紊地将几十车东西一一往下卸,填塞进事先安排好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像是将他今后十几年的衣食住行全打点进去了。卸完集体开拔,只留下一名白袍善后。具体过程究竟如何,隔得久了,何敬真记的并不分明。只记得当时年岁尚幼的他被那种不由分说的霸道豪阔惊呆了,一言发不得,从此再不敢动神山送来的钱物分毫——吃了人家的,到时候吐不出来,昆仑可怎么办呢?
现在看来可笑,当时的何敬真被这念头禁住,直到离开南疆去乱世里闯dàng,都在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起码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神山送的东西堆得山宽海阔他也任由它们蒙尘生灰。
后来才知道,那几十车东西里边有一大半是送给萧一山的。是何敬真拜在他门下一切用度报酬的一小部分。
萧一山名气太大,乱世里顶着那么大一团名气,走到哪都不安生。何况还有无数人不遗余力地往他烈火一样的名声上浇油。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中就有两位专爱“捧”他,一位说他“泰斗其文,赤子其人”,一位说他“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几乎和圣人比肩,够ròu麻了吧,还嫌不足,还要效法古人“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为这个正往太平路口上迈的乱世养一批读书种子“以待将来”。这位“泰斗其文,赤字其人”的“泰斗”“赤子”了一回,把自己发配到千里瘴疠的西南,准备在那儿死透了再叫儿辈扶灵回乡落叶归根。老头狠倔死犟,谁的qíng都不领,谁的脸都不给,但学问真好,立世为人都不愧为“百世师”。昆仑能一路打通关节把何敬真托到他门下,其实并不奇怪,神山手眼通天的本事在这儿只是冰山一角。要按老头自己说,一个徒弟都不带才好呢!好学问好文章最好别沾染上乱世中的人事物。可闹到最后,他还是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来自江南薛家,一个出自陇西周家,俱是高门巨族,何敬真是最后一个,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谁知道呢。显露在外的名声再如雷贯耳,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事。古旧得隐姓埋名的权势才可怕,露个边角就是威吓。
第6章 师父,还有俩师兄